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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

2025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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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版:文艺副刊
2025年09月23日

蜗行的思考

杨福成

 

蜗牛爬过的地方,总留下一道银白的痕迹,在阳光下微微发亮。人们每每看见,便皱起眉头,嫌它脏,嫌它慢。殊不知,这小小的生灵,背负着整个家当,却走出了一条哲学的路。

我幼时住在乡下,常见蜗牛在雨后出没。它们排着不规则的队伍,从墙角出发,向各处蠕动。我蹲下身子,看它们伸着触角,缓缓地、极有把握地前进。它们从不因我的注视而慌乱,也不因路途遥远而踌躇。它们只是爬着,以一种近乎固执的节奏。我有时恶作剧,用手指轻触它的壳,它便倏地缩回,过一会儿,又探出头来,继续未竟的旅程。这缩与伸之间,竟显出一种从容的智慧来。

蜗牛之慢,是出了名的。人们骂人迟钝,便说“像蜗牛一样”。但慢,何尝不是一种境界?现代人走路快,说话快,吃饭快,连人生大事也讲究“闪婚”。快则快矣,却常常把魂灵丢在了半路。蜗牛不然,它把家驮在背上,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归宿。它的慢,是一种全然的在场,是一种对每一寸光阴的占有。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蜗牛似乎深谙此理,既然终点终会到达,何必匆匆赶路?它用整个身体丈量大地,用毕生时间体验爬行。这种慢,实则是生命的奢侈。

我曾见过一只蜗牛爬墙。那墙高约丈余,对蜗牛而言,不啻为一座高山。它从墙角出发,沿着砖缝,一点一点向上挪动。爬到一半,忽然落下,又回到起点。我以为它会放弃,但它只是略作停顿,便重新开始攀爬。如此三番五次,它终于到达了墙头。那时夕阳西下,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对面的白墙上,竟有几分壮丽。我想,这小小的生灵,未必懂得“坚持”为何物,它只是依着本能行事。而这本能,却比许多人的理智更为高贵。

蜗牛的壳,是它的家,也是它的负担。没有壳,它或许能爬得更快;但没有壳,它也不再是蜗牛。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壳”呢?或是责任,或是记忆,或是某种无法割舍的执着。我们常常抱怨这些负担拖累了前行的脚步,却忘了正是它们定义了我们是谁。

蜗牛的眼睛长在触角顶端,这构造颇为奇特。它看世界,必须先伸出触角,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敞开。现代人则相反,我们总是先筑起高墙,再透过猫眼窥视外界。我们把怀疑当作智慧,把戒备当作成熟。蜗牛不懂这些,它伸出触角,便意味着全然的暴露与信任。即使被伤害,下一次它依然会伸出触角。这种近乎愚蠢的勇敢,恰恰是许多人所缺乏的。老子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蜗牛之柔,或许正是这样一种境界。

法国人爱吃蜗牛,这在中国人看来颇为不可思议。我曾问一位法国朋友为何有此嗜好,他答道:“因为它带着大地的味道。”这话令我沉思。蜗牛爬行于泥土之间,与大地肌肤相亲,它的肉里,或许真的沉淀了土地的精华。而现代人住在钢筋水泥之中,脚不沾土,手不触泥,与大地日渐疏远。我们吃的是温室里速成的蔬菜,喝的是经过二十七道工序的水,呼吸的是过滤后的空气。我们干净得失去了味道。蜗牛被嘲笑为肮脏,但它活得真实;我们自诩洁净,却可能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本真。

逢冬日来临,蜗牛会缩入壳中,用黏液封住洞口,进入休眠。它不像候鸟远徙,也不像松鼠储粮,它只是安静地等待。这种等待不是消极的放弃,而是一种深沉的信心——对阳光的回归,对生命的延续抱有无言的信任。现代人最缺的,或许就是这种等待的能力。我们要即时满足,要速成成功,连等待一杯咖啡的几分钟也显得漫长难耐。蜗牛在漫长的进化中学会了等待,而人类在急速的发展中,却忘记了这一智慧。

我书房外的墙上,我养花养鱼的水池中,常有蜗牛光顾。夜深人静时,我伏案写作,偶尔抬头,便见它们在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银痕。那些痕迹在台灯下闪闪发亮,如同思想的轨迹。我不再擦拭,任它们交错重叠,构成一幅抽象的图案。这些图案没有意义,又似乎包含了一切意义。它们告诉我:生活不必太快,思考不必太直,到达不必太急。

蜗牛继续在时间的墙上爬行,它身后是过去的痕迹,前方是未至的远方。它带着整个家,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而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或许也该学会像蜗牛一样思考——慢一些,深一些,带着整个生命的重量,在有限的日子里,走出无限的痕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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