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声之韵
杨福成
声音,向来是被人高估的东西。人们总以为,有声即是有物,无声便是虚无。殊不知,无声之中,自有其韵致,只是俗耳不能辨罢了。
一位哑者,他虽不会说话,却有一双极灵巧的手。每日清晨,他就在巷口摆出一个小摊,卖些自制的竹器。竹篮、竹筐、竹椅,样样精致。他编织时,手指在竹篾间穿梭,竟不发出一点声响。那双手像是自有生命,在寂静中演绎着某种神秘的舞蹈。路人经过,往往驻足观看,倒不是为了买他的竹器,而是被这无声的技艺所吸引。
哑者从不抬头,只是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嘴角偶尔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我想,他大约是在那无声的世界里,听见了我们听不见的韵律。
无声之韵,好在于它的节制。世上之人,多半是话多的。一有了三分见解,便要说出十分来,唯恐别人不知。而无声者不然,他们知道言语的边界,明白许多事一说便俗。古人云“大音希声”,并非没有声音,而是不轻易发声。就像那深潭,水面平静如镜,内里却藏着万千气象。
我认识一位老学者,藏书万卷,学问极好,却极少发言。每逢学术会议,众人争相高论,唯独他静坐一隅,偶尔在纸上记几个字。后来他出版了一本小书,薄薄的,不过百页,却字字珠玑,让那些著作等身之辈汗颜。这便是无声的力量——它不靠音量取胜,而以质度人。
无声之韵,好在于它的包容。声音总是排他的,两种声音同时响起,难免互相干扰。而无声却能包容一切。深夜独坐,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反而更衬托出夜的寂静。佛家讲“空”,不是真的空无一物,而是能够容纳万有的空。就像天空,正因为空,才能任云卷云舒;就像山谷,正因为虚,才能回应每一声响动。无声不是拒绝声音,而是为声音提供存在的可能。那些喋喋不休的人,其实最是贫乏;而沉默寡言者,内心往往最为丰盈。
无声之韵,贵在于它的深刻。浅薄之物,总要弄出些声响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就像小溪,哗哗啦啦地流,唯恐别人不知道它在流动。而大江大河,往往沉默地奔向海洋。最深的思想,最真的感情,常常是无言的。恋人之间的默契,挚友之间的理解,母子之间的连心,哪一样是靠语言传递的?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真正的美,真正的智慧,都是不需要张扬的。
一对老夫妇,结婚六十载,平日里话极少,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们的生活就像一首无言的歌,韵律深藏其中,只有懂得的人才能听见。
无声之韵,妙在于它的自由。声音一旦发出,就被固定了,被赋予了特定的意义。而无声则保持着无限的可能性。画中的留白,音乐中的休止,诗歌中的未尽之言,都是无声的表现形式,却比有声更能激发人的想象。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那“韵”往往就在笔墨未到之处。八大山人的画,常常是大片空白,只在一角画条鱼或画只鸟,却让人觉得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这便是无声的魅力——它不给答案,而是提出问题;它不划定边界,而是打开空间。
尘世之间,噪声无处不在。汽车的喇叭,手机的铃声,人们的喧哗,各种声音争先恐后地涌入我们的耳朵,仿佛安静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够保持内心的寂静,更显得难能可贵。无声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抵抗,对浮躁世风的一种反抗。就像闹市中的一座古寺,任外面车水马龙,里面依然晨钟暮鼓,持着自身的节奏。
无声之韵,说到底,是一种生命的境界。它不张扬,却自有力量;它不喧哗,却令人回味。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在这难得的寂静中,我仿佛听见了月光洒落的声音,听见了思绪生长的声音,听见了时间流逝的声音。这些声音如此轻微,却又如此清晰,只有在万籁俱寂时才能捕捉到。
无声之韵,或许就是生命最本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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