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日,从来不缺蔬菜吃
高明昌
去厨房间烧点盐水虾,看见杭州篮里有六根黄瓜。黄瓜有一尺长,胳膊般粗,直筒形的,墨绿的颜色,发出耀眼的晶亮,像是几分钟前摘下来的,生吃也不要紧。我知道:这不是自己家种的黄瓜。我们家的黄瓜,矮胖,半尺长,中间很粗,两头很尖,条状的花纹,黄绿参半,浓淡不一,看上去,不太鲜活。我指着黄瓜问母亲:这黄瓜哪里来的呀?母亲说,菊仙阿孃送的。
又是菊仙阿孃?我望着母亲,意思是我们也是种田人。我的二妹种菜本领在村上算是一把好手。什么时间种什么菜,如何落种、间苗、浇水浇粪,心里有一本账。夜饭过后,一定有人假装串门,说东说西,最后说到种菜。我的二妹总是像做老师一样,说上这个一二三,那个一二三,有要点,有难点,谁人听了都服帖。二妹对来人说,种菜的时候,我来看看。
可眼下,难道二妹种菜种不过人家了?母亲说菊仙阿孃是有事实支撑的。只要菜园里长出了时鲜的蔬菜,一定先给我们送一点吃。几十年来,一直这样做法。这个事情,我是知道的,我无数次看见阳光房旁边的架子上,总是有一扎,或者一叠蔬菜放在那里。有些蔬菜,我们家菜田里是没有的,如果是有的,也是有区别的。那时的我会问:这是什么蔬菜?母亲听懂了话语,马上回答是菊仙阿孃送来的。几百次了。前段时间,我们家莴笋还不能吃,但架子上的莴笋放了十几只,而且全部是绿肉头莴笋,莴笋根部的黄叶全部剥掉了,整齐而又清爽。我说,菊仙阿孃家的吗?母亲点头,笑笑,后面是母亲腼腆的表情。
菊仙阿孃的好,我们都感激在心里。我没有问为什么,母亲却说,好到什么程度?我告诉你,有一次碰面,菊仙阿孃对他的两个儿子说,看看清爽,想想清楚,这个姆妈(指我母亲)要记住的,不可忘记的。像是某种离别的叮咛,有着无法言说的隐喻和教训。我知道这话有缘由,母亲曾经对我说过,几十年前的某一年,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菊仙阿孃开口向我们家借点米来烧饭吃,母亲不说没有,不说还不还,不说多与少,就给了菊仙阿孃。那一碗又一碗的米粒舀出米缸,盛进米袋的细节,让原本善良的菊仙阿孃的心灵再次得到滋润。母亲说,当年,菊仙阿孃眼睛里全是泪水。菊仙阿孃把这件事情当作一生的恩典记在心里,记了几十年,一年到头,菜园里只要蔬菜好吃了,尝鲜,总是留点给了母亲,给了我们全家。母亲擦了擦眼睛,有些哽咽。九十多岁的母亲,动情的起因越来越敏感。
我始终相信:这里面,母亲一定藏着故事。人与人的情感生成,有时有可能一次建立,终生难忘,而终身报答。而报恩的最高境界是:一个是不期望,一个是不相忘。有一次母亲终于开口讲述,菊仙阿孃不是本地人,是上海市区人,是投亲插队到我们村上的,说起来,娇生惯养的年轻姑娘,到了村里后,什么都愿意学,什么都愿意做。用母亲的话来说,只要是学了一个礼拜,活儿样样不输村上人,很快,大家都说她不像市区人。
但菊仙阿孃蔬菜不会种,就偷偷地问起了母亲,母亲凭经验样样说,比如大热天种什么菜好,豇豆多种点,豇豆喜欢大热天;丝瓜也是,气温30摄氏度了,一天能长一虎口长;最厉害的辣椒,温度超过35摄氏度,辣椒会越结越多,而且红得发紫。菊仙阿孃记在心里,回到家,就按照母亲的说法种菜了。母亲说,最热的天气里,场地上,霉烟点起,蚊子全飞走,他们两个像是亲姊妹一般,东扯西拉,非要到一个还在说,一个却已经睡去时,才终止闲话,才喊醒对方,回家去。
母亲讲了许多,是让我记住菊仙阿孃对我们的好,还是让我感恩菊仙阿孃对我们的好?我想有时间琢磨的,我也确信自己能理解的。
故事大概就是这些。我亲见过菊仙阿孃多次的。有一个傍晚回南桥,车转弯上了机耕道,我就看见爷叔(菊仙阿孃的丈夫)扛着锄头,慢悠悠地向南面走去,依据这个方向,菊仙阿孃家的住址与菜园是有路程的。我停车喊了一声叔,而后给烟,叔是突感惊讶,荣耀,那烟是从车子里递出来的呀。菊仙阿孃骑着三轮车,头戴一顶风凉帽,风凉帽遮住了半个脸,我还是认得出的,除了爷叔在身旁以外,菊仙阿孃的身影,我记着的。更何况车后面放着一些蔬菜的苗儿,还有田桶,蛇皮袋。他们要去菜园里干活了。
阿孃,太阳落山了,还去菜地?菊仙阿孃说,这个时间段,热浪过去了,活儿反而好做。好做,这让我想了半天,最后突冒出一个想法,好做是不是自己避过热浪炙烤的托词,还是为了蔬菜插种后避免灼伤的缘由,看来都是次要的,只要是做,万物才能落地生根,相信蔬菜有灵是种菜人的基本信仰,而劳动是信仰的具体表现和保障。菜园里的蔬菜都不是野生的,这难道不是事实?
就此,最热夏天里,我们两家从来不缺蔬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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