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来书去
廖 毅
作家贾平凹先生有则轶事:某日友人辞别,他赠以新著,扉页郑重题写“请XX兄雅正”,落款签名。不料友人走后不久,小区保洁阿姨竟在公共垃圾桶里拾得此书,举着签了他名字的书,一脸茫然地询问如何处理。贾先生默默收回,再见友人时,只在原题字上添了个“再”字,变成“再请XX兄雅正”,重又送出。这一赠一收,像场无声哑剧,贾先生立在中央,那书却成了件尴尬道具,旁人看着也是五味杂陈。
往昔我出书,也染上逢人赠书的习惯。新书面世,总觉得不主动送人,显得小气又矫情。于是远方的朋友,贴上快递费寄去;近处的同事,见面也常签名相赠。扉页题字“敬请XX女士(先生)指正”。这“指正”二字,原是我心中郑重的恳请,却不知在另一些人眼里,不过是书页上可有可无的墨痕。
后来竟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偶然瞥见一本寄给远方友人的书,赫然躺在二手书摊,标价低廉。照片里,我熟悉的签名与“指正”墨迹,依旧清晰。鼠标滚轮下滑,“指正”二字在泛黄的页面照片里,像句被遗忘的台词,在别人的戏台上悄然褪色。
书卷墨香犹存,却已流转他手,价廉如尘。我怔在屏幕前,手指悬在冰冷的鼠标上,终究没能点下关闭。心头仿佛被无形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旋即又被一种释然覆盖:原来书离我手,便成了他人可任意处置的物件,如同离枝的花,飘落何处,早不由树掌控。
更窘迫的是签赠个别同事的书。上海一位同事离职后,我所赠之书被遗落在办公室里,被物业清理发现,特意来电询问处置。电话那头纸张翻动沙沙作响,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那“指正”的墨迹,在物业工友手中,成了烫手山芋,徒留我独自面对这无声的尴尬。
更难忘在杭州办公室,一位同事离职后,我送的书被搁在凌乱的桌角。走过时偶然瞥见,书本蒙了薄薄一层灰,无声躺着,像个被遗弃的孤儿。收回来吗?扉页上“敬请××指正”的题签已成烙印,让它难再易主;不收吗?它终将被清洁工扫入废纸堆,送往碎纸机口,化作纸浆……这结局,竟也像一场小小的葬礼,埋葬了我那点微末的珍重。薄尘覆盖着扉页上的名字,像一层命运的纱,轻轻遮住我当初落笔时的郑重。
新近出了本纪实文学,写二十位普通人的奋斗史。某次,其中一位主人公的老乡们聚在她的公司开会,东道主大方地将新书置于每个座位,言明免费赠送。会议结束,二十多位参会者,携书离去的不足三分之一。剩下的那些书,竟有一半连塑封都没撕开,原封不动地摊在桌上。一位男士走在最后,东道主好意提醒:“这书是廖老师写的,免费赠予,您不妨带一本走!”那人脚步匆匆,只瞥了一眼,抛来一句:“不带了,包有点重。”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背影在门口一晃消失。
我立在一旁,“包有点重”四字,如几颗小石投落心湖,漾起一圈微澜,旋即沉静。书,连同其承载的二十段人生沉浮,此刻竟轻不过一个行囊的负担——这最寻常的拒绝,反成了最不寻常的启示。
这些经历层层叠叠,渐渐积淀为一种了悟:原来,书的分量,只存在于书写者与珍视者心中;一旦脱手,便如蒲公英离茎,随风飘荡,落于何地,全由风势与土壤决定。我们手中珍视的“珠玉”,在他人眼中,或许不过是微末沙尘。那“雅正”“指正”的墨迹,在垃圾桶、二手网站、蒙尘的办公桌上,终于剥落掉文雅的面纱,显出世间常态——人贵清醒,不必高估己之所好,更不必失落于赠物被轻掷。纵使白送亦有人婉拒,又有何奇?
然而,即便书卷可能流落废品站,被束之高阁,甚至飘散如尘,文字里蕴藏的温度与分量却始终如一。人海茫茫,我们终究无法左右每一本书的去向与归宿,却能在每一次提笔时,郑重播下自认为有价值的种子。纵使今日种子飘零不毛之地,明日呢?后日呢?焉知没有几粒在偶然的夹缝里,终能触碰到渴求它的泥土,悄然萌发。
文字如人,各有命运;书如舟楫,自有航程。墨迹或可褪色,扉页也会蒙尘,但当书写者忠于内心,字里行间的重量,终究不会因任何一次被拒、任何一场飘零而真正减损分毫。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它只能默默沉淀于时光深处,等待需要且识货的人前来打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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