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之椿
王 瑢
谷雨时节,香椿芽上市,与豆腐同拌,各自鲜美又绝不互冲。想起早前我们酒店有一道地方小吃“炸椿鱼”。时令菜,过时不候。头茬香椿买来洗净,加细盐粉稍事搓揉,然后在调好的面糊里蘸一下——动作须快,稍一耽搁那面糊便蘸不匀,厚此薄彼,成菜后非但口感欠佳,卖相也丑。
热锅冷油,将蘸过面糊的香椿小火慢慢炸至金黄,往往是整只,故而成品形似一条一条小鱼,老北京习惯称其“香椿鱼儿”,太原人则叫“炸鱼鱼”。金澄澄的脆皮包裹着一汪碧绿,扑哧一口,外脆里酥,用我奶奶的话来说,“简直香死个人!”
雨前椿芽嫩无比,雨后椿芽生木体。北京人吃香椿习俗已久,因为爱吃,于是种得也多。漫步四九城街头,路标名与香椿息息相关者触目皆是——长椿街、香椿胡同、椿树院、椿树巷、椿树馆……啊,整个儿一椿世界!
品种不同,香椿的身价与吃口,云泥有别。上品呈亮棕红色,椿芽茎叶肥嫩,香气甚浓。售价自然也高出许多。
想吃这口鲜,得抓紧。就那么几日,椿芽已由棕红转至淡红甚至发绿,品质则差了许多。入口发硬,嚼不干净,太原话叫“发柴”。记得我奶奶每年要赶在香椿树发芽前几日,往每个枝头芽眼上扣上一只开了个小口的鸡蛋壳,美其名曰“蛋碗儿”。一来保温,再者可以利用蛋壳里剩余的蛋液滋养嫩芽,使其得以茁壮成长。
幼时记忆中,我家老宅的屋前房后、空地夹道,到处有种香椿树。
种这么多干嘛?
“椿芽咕嘟嘴儿,加吉就离水儿”,奶奶又在想她的胶东老家了。
“红加吉”是一种鱼,胶东人有开春时节食椿头楦鱼鳔习俗。加吉鱼买来,鱼腹并不彻底剖开,五脏六腑皆自鱼嘴处小心摘除,是为保留完整的鱼子跟鱼鳔。这种鱼的鱼子,异常结实饱满,鱼鳔则是一只椭圆形气泡,故亦称“鱼泡”。很多人直接将其丢弃,着实可惜。不过这东西不能直接成菜,会被视作对客人之大不敬。奶奶自有葵花宝典——掏鱼鳔时千万不能戳破,洗净后开个小口,把已经剁好的荤馅(常是精瘦肉)与剁碎的椿头(香椿芽)拌匀,慢慢地往鱼鳔里填塞。待等鱼鳔塞至鼓囊囊的,用一根竹筷再慢慢将其送回鱼腹中——烧好后的整条鱼,色香味俱佳,外形丝毫不损。
香椿苗很快老了柴了,无法直接凉拌着吃,我奶奶改做一道“椿头丸子”。将香椿叶剁碎,加碎肥膘(精瘦肉没黏性),加猪板油,打数颗鸡蛋,加一定比例的面粉跟淀粉。具体加多少?完全手上功夫。充分搅拌后加细盐粉,再捏一撮五香粉调味,继续顺时针搅拌,最后用两只小调羹上下那么一扣,便有了丸子形状。
炸丸子,一定得是冷锅冷油。油热至七八成时,看油面青烟微微泛起,我奶奶管这叫“旺油锅”。耳畔听得“噼噼剥剥”响,可以下丸子了。丸子溜锅沿滑入,周围即刻泛起大量气泡。刺啦啦,改文火。炸丸子通常要炸两至三遍,才能里外都炸透,直至炸到色泽金黄,吃口更酥。
记忆中,奶奶一次总要炸很多很多,晾凉冻起,一年四季,吃火锅吃大烩菜,起锅前抓一把焖个三两分钟,鲜美无二。
香椿季节性太强,故而只适宜在早春时采摘。最常规的处理方式是盐渍封存。椿芽金贵,椿叶则便宜许多。买回大量香椿叶,摘去老梗,洗净晾干,撒一层盐,以粗盐粒最好,加细盐粉会致使水分沥出太快,香椿腌好,吃起来有点发干发苦。
幼时每到春天,我们学校大院的老师们,老幼无分,全家出动。撸起袖子双手齐下揉椿芽,让叶子尽快吃盐。搓揉时注意看香椿叶子渐渐发软发蔫,太原话叫“疲沓”,就差不多了。一层一层码进缸里封存。吃时现捏一撮出来,稍抖一抖,让盐粒落尽,过过清水就得。吃吧!越嚼越香。此去经年,时至今日,我的整个童年记忆中的春天,都带着浓浓的香椿味。
我奶奶好酒,顿顿不落。散白汾散竹叶青从酒厂打来,分装进二两的玻璃瓶。奶奶喝酒从不用酒杯,直接瓶口对嘴,咕咚一口,夹一筷子香椿叶。她满嘴的牙齿早已掉光,就那么用牙床砸吧砸吧,头点一点,笑得心满意足。春之椿,真是个好东西!
腌制后的香椿苗剁碎了拌面吃,咸香适宜,新鲜度却丝毫不弱。每每吃到最后,缸底还剩不少香椿末,奶奶用其跟鸡蛋同炒,是另一番美味。
少时的我,一直很好奇香椿树枝繁叶茂,却鲜见其开花。奶奶先是沉默,接着叹息道,“少说得长七八年,香椿嫩芽价高金贵,年年采,年年摘,哪个能等得起么……”
香椿树在晋北一带,有“百木之王”美誉。有钱人家盖新房,讲究用香椿树树干做上梁脊檩。纵然是稍差点的人家,也要用一截香椿木楔在檩条内。
此为何故?
据说用香椿树做脊檩,能够管束其他梁木,使得新房建好,可保宅邸平安,世代吉祥。不禁想起一些十分久远的人与事。有一回给爷爷贺寿,父亲率先致贺词,一开口“椿庭大人”,末了来句“椿龄无尽”。我那时也就几岁?听得一脸蒙。多年后看汤显祖的《牡丹亭·闹殇》,里面有一句“当今生花开一红,愿来生把萱椿再奉……”如梦初醒。
江苏路特数字科技有限公司 仅提供技术服务支持, 文字、图片、视频版权归属发布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