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篮里的童年
苏阅涵
老屋房梁上挂着个竹篮,竹条已经变成了古铜色。篮子上歪斜的补丁像岁月留下的痕迹,裂缝里还藏着几粒干瘪的野果籽。春风从雕花窗户钻进来,竹篮便轻轻摇晃,抖落出二十年前的晨光。
竹篮是奶奶用后山的毛竹编的。那年山洪冲垮了晒谷场,她踩着露水进山,背回几捆泛着青光的竹子。篾刀刮去皮层的瞬间,嫩绿的竹肉渗出清甜的汁水,在奶奶粗糙的手掌里变成了琥珀色的糖霜。我蹲在刨花堆旁捡篾条,指尖不小心扎进一根细刺。奶奶摘下盘发的银簪,在煤油灯上烤了烤,用簪尖挑出刺时,火光在篾条间跳动,像碎金般闪烁。“竹有灵性哩,”她对着伤口吹气,“刺人的篾条编的篮子最结实。”篮底那朵山茶花纹,是奶奶用染过红指甲的凤仙花汁描的,花瓣边缘还留着指甲划过的月牙痕。
清晨露水还挂在草尖时,竹篮就开始在田埂上磕碰出轻响。野荠菜裹着湿泥滚进篮底,蒲公英的绒球粘在篾缝里,像撒了一把星星。最惊喜的是某次挖到野鸡窝,三个带着余温的蛋静静躺在篮中,蛋壳上的斑点随着阳光变化深浅。奶奶撩起衣襟兜住竹篮,说这样蛋宝宝就不会受惊。回家路上遇见放鸭的老汉,用一个蛋换了两根鸭毛,说是要给孙子当画笔。那天竹篮里飘着细白的绒毛,仿佛装着一小片会游动的云。
小贩摇响铜铃的日子,竹篮会变成魔法口袋。三条泥鳅换来的玻璃珠,从篾缝里漏出彩虹般的光;裹着糖纸的陈皮糖,把竹篮染上酸甜的橘色。最得意的一次是用半篮野果换来一对金耳环,其实是小贩喝醉了看走眼,把铜镀金的当纯金的换。奶奶举着耳环对着阳光看了半天,笑出泪花:“傻孩子,这是菩萨赏你的。”后来耳环挂在竹篮上当了铃铛,风一吹就叮当响。
有回阿黄叼着竹篮满村跑,篮耳上的红布条卡在桥洞里,惊动了半个村子举着火把来寻。月光下竹篮滴着溪水,像条刚上岸的银鱼。大人们要把竹篮扔进火炉,奶奶却用米糨糊补好裂缝,说:“东西跟人处久了就有感情,哪能说扔就扔。”补丁用的蓝布头是从我旧褂子上剪的,如今那抹蓝色褪成了天青色,像给竹篮添了一道水墨画。
最热闹的年关,腊肉香气在竹篮里层层叠叠地发酵。熏得油亮的鹿腿横在篮底,冻米糖的碎屑从篾缝漏出来,惹得老鼠整夜在房梁上开运动会。守岁时奶奶把压岁钱塞在篮底,要我摸三遍竹篾才许拿——她说那些粗糙的纹路,能把铜钱磨成银元宝。大年初一掀开盖篮的蓝印花布,总能摸到裹着红纸的麦芽糖,篾条被糖汁粘得发亮,像涂了一层蜂蜜。
离家那日晨雾浓得化不开,竹篮里装满晒干的野菊。奶奶把煮熟的鸡蛋埋进花堆,说竹篮透气,鸡蛋能多保鲜几天。绿皮火车喷出的白气模糊了站台,最后瞥见那个空篮子在奶奶臂弯里摇晃,篮耳红布条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去年在阁楼重见旧竹篮,裂缝里长出株嫩绿的小草。五岁的小侄女正踮脚往篮里扔布娃娃,塑料小鞋卡在篾条间晃荡。她嚷着要学太奶奶挎篮子,却把绒布兔子的耳朵系在篮耳上,说这是“会飞的竹篮船”。我教她用篾条编星星,她却把竹丝绕成歪扭的爱心,蹦蹦跳跳地说:“这个送给你。”
如今竹篮挂在我书房的南墙,有时插着新折的山桃花,有时盛着写废的稿纸。某个梅雨夜整理旧物,忽然摸到篮底凹凸的纹路——那朵凤仙花描的山茶,经年累月竟在竹篾上蚀出浅浅的印痕。深夜写稿时,常有月光从篾条间隙漏进来,在稿纸上印出细密的格子。恍惚又见奶奶挎着竹篮走在田埂上,篮里野芹菜的气味混着晨雾,篮耳磕碰卵石的声响,一声声敲打着褪色的光阴。那些从篾缝漏去的岁月,原来都被细密的篾条悄悄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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