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白池园主顾大申的身后事

程志强

康熙十三年（1674），顾大申病逝于洮岷道按察佥事（治所在今甘肃省岷县）任上，时年55岁。他是上一年十月二十五日从北京出发，一直到十二月二十一日，几乎走了近两个月，历经霜雪严寒，行程3900多里，才抵达岷县。岷县到松江的距离还要远得多，山高水长，他的遗体有没有运回家乡，没有见到相关记载，极有可能就地埋葬了。

顾大申育有三子——辅之、勉之、采之，在他辞世之时分别是37岁、29岁和8岁。他临终前历时五年撰写的《年谱手稿》和从北京到岷县一路上所作的诗稿，回到了家乡，被长子顾辅之珍藏。关于这三个儿子的情况，比顾大申小4岁的松江府上海县人叶梦珠，在他的《阅世编》中记载：长子名辅之字鲁文、次子名勉之字仲堪，二人都由县学贡入国子监，顾辅之以国子监生的资格捐纳了一个内阁中书舍人的官，顾勉之“以讼毁家”，因为一场官司而导致家道败落，对顾采之，只有“季子尚幼”四个字。

内阁中书舍人官阶为从七品，主要负责撰写、记载、翻译等事务，因为明清时期内阁中书舍人有“正字”的雅称，就像顾大申长期在工部工作，因工部又称为水部，所以被尊称为“水部公”，顾辅之被尊称为“正字公”。这也说明，顾辅之的仕途很可能也就止步于此了。

顾辅之可能只有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独子，这个儿子很年轻就去世了，给他留下一个幼年的孙子，名为顾思孝。雍正七年（1729）十一月，在顾大申去世55年之后，顾思孝完成一件家族文化工程——将家藏的曾祖父顾大申诗稿编辑刊印，取名为《堪斋诗存》（“堪斋”是顾大申的号）。这部诗稿共八卷，每卷下题“华亭顾大申见山氏著，曾孙顾思孝编辑”，内容起于顺治十三年，迄于康熙十二年，可见顾大申一生仕途奔波和交友生活。

顾思孝在这部诗稿的跋文中回忆：小时候跟在祖父身边，常听祖父说，当年曾祖父与同郡宋征舆、王广心、周茂源等以文章道义相砥励，共推曾祖父为盟主。曾祖父的诗文一出，远近传诵。现在这些诗稿还在，如果不及时刊刻，就会散落消失。那时候自己还不会读书，但是非常敬佩曾祖父，很爱惜这些诗稿。转眼祖父去世已三十年了，自己学问无成，如果再不做这件事，就太愧对先人了。字里行间，可见夙愿终于完成的欣慰。

康熙三十八年（1699），华亭人莫之玫购买顾家府城中的祖宅，捐建为松江府童生和秀才考试之所。从顾思孝的跋文推测，顾辅之正是在这一年前后去世，享年62岁左右。顾辅之去世时，顾思孝只有十几岁，还未成年，“孱弱孤苦，日不暇给”，生活陷入困顿。祖宅被卖，正是家道进一步衰落的标志。

顾思孝虽然品行学问为人称道，但是没有考取任何功名，他自号蓬莱山人，可能也是无奈之余的自我宽慰。他的儿子顾光裕颇有先祖顾大申的天赋，十三岁时就能诗能画，看起来很有重振家声的希望。他协助父亲编辑《堪斋诗存》，承担了校对工作。但是可叹的是，雍正八年（1730），也就是完成刊印《堪斋诗存》的第二年，顾思孝、顾光裕父子俩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只留下一妾一女。按照封建社会的观点，就算是绝后了。顾大申的长子顾辅之一脉，也和次子勉之、幼子采之一样，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再也不见一点水花。

顾大申曾收藏一方珍贵的宋代砚台，名为天然砚山，上面刻有北宋仁宗御书玺文，米芾、黄庭坚等人题识。他的好友、著名文学家施闰章为之作《天然砚铭》，说这方砚台“不待劖琢，坚润发墨，峰壑隐然”，顾大申“博雅喜文辞，善书画”，真是物得其所。顾大申，一号见山，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此砚而来。这方古砚是顾家的传家宝，一直传到第四代曾孙顾思孝。顾思孝、顾光裕去世后，砚为势家所夺。数年后，顾思孝的好友瞿衷一从势家手中竭力收得，他对砚思人，特作诗《天然砚怀蓬莱山人》，以缅怀故友。据《（光绪）华亭县志》记载：瞿衷一之后，此砚又归南汇张氏，南汇知县成汝舟（1771—1779在任）借来观赏，结果“失之”，从此下落不明。

顾大申在崇祯十六年（1643）购进章氏西园，以白居易《池上篇》之意加以改造，又效仿北宋名相韩琦筑醉白堂的故事，取名醉白池。他生前曾经在这里以文会友，欣赏昆曲，去世后也几易主人。到了乾隆初年，为亭林人顾思照所得，成为当时文人雅集的胜地。文坛耆宿黄之隽应邀撰写《醉白池记》，虽然有心追溯顾大申在醉白池的遗踪，还特地查阅了顾大申的诗稿，但是都没有明确的记载，因此只能将顾大申创建醉白池的时间大略地记为“顺康间”（即顺治康熙年间）。可见在顾思孝、顾光裕父子去世之后，顾大申的后裔要么已经完全无从访察，要么就是对先人这段历史一无所知了。

顾大申多才多艺，著述丰富。作为诗人，除了顾思孝编辑刊印的《堪斋诗存》，现存的还有《诗原》二十五卷、《鹤巢诗选》六卷。前者为顺治十七年和鹤堂刻本，现珍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山东省图书馆；后者为顺治十六年刻本，现藏于山东大连市图书馆藏（顾思孝回忆有《鹤巢集》，止于顺治十六年，应该就是这部）。康熙十年，魏宪编选《皇清百名家诗》，收录《顾见山诗》一卷。作为水利专家，据《（嘉庆）松江府志》记载，顾大申《河渠书》十三卷（包括《图经》二十八篇），历时十三年完成；作为画家，有《画麈》八卷，可惜都已不存。顾大申还是一名戏曲家，有杂剧《东溪四齣》，可惜也仅存其名。顾大申还是继董其昌之后松江画派的一位著名画家，可惜画作存世不多，《老松飞瀑图》《寒林高士图》流入日本，常熟博物馆藏有一幅《幽谷晴峰图》，松江区博物馆藏有一幅《沧浪渔笛图》立轴，系1965年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来松江视察时捐赠。近年来还有《松桧鬰图》《松柏飞泉图》《仿黄鹤山樵笔意》等见于拍卖市场。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顾大申的《年谱手稿》历经朝代更迭三百多年，原稿100页，现存75页，保存了从天启三年至康熙十二年，作者4岁到55岁的生平和见闻，可谓一份非常珍贵的史料。这部《年谱手稿》曾经被现代著名松江籍学者施蛰存先生收藏，后归北京收藏家刘凤桥。2016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正式出版刘凤桥点校本，为学者研究顾大申和醉白池历史提供了最珍贵的资料。2021年12月，醉白池公园将“轿厅”更名为“见山厅”，邀请松江学者策划了“醉白池园主顾大申生平展”，作为这里的常设展览。这个展览向游客全面介绍了顾大申的生平、贡献和历史地位，澄清了长期以来醉白池为董其昌旧园的讹传，顾大申在天有灵，当为此感到十分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