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颍河入淮口去

许 辉

北宋文学大家苏轼一生仕途波折，常因政见与人不合而贬官或外放。他至颍州、扬州或赴杭州任时，总要与淮河打交道，或须经淮河而东南，因此与淮河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生中留下了多首写淮河的诗章。比如这首《淮上早发》：

澹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

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

写这首诗时，苏轼已五十有七，一生的酸甜苦辣，迁徙浮沉，杂陈心头。因此诗人面对淮河的清月晨光、微风细波，既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和放松，又不禁升起一种道法自然、本该如此的感慨，抒发了一种“好在长淮水，十年三往来”（《过淮三首赠景山兼寄子由》）的不平中有平、不幸中有幸的矛盾情怀。

北宋熙宁四年（1071）四月，苏轼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而自求外放，以太常博士直史馆出任杭州通判。当年七月，苏轼离开汴京；经颍州，与老师欧阳修相聚；十月由颍水入淮口入淮，东行而寿州；并于当年十一月下旬抵达杭州。

古代的颍水现称颍河，是淮河北岸的一级支流。颍水源于今河南登封，至安徽境时，由阜阳（颍州）东南流入颍上，再东南流，至颍口而入淮。颍口对岸是现寿县（寿州）境，斜对面即为七十二水归正阳的淮河重镇正阳关，但颍水入淮口在下游，正阳关在上游，因此借水路去往寿县（寿州）县城，并不经过正阳关。颍水入淮后，由水而陆，约30公里，即可抵达古城寿县（寿州）。正是秋尽冬来的这一段行程，触发了诗人的澎湃诗情，苏轼写下了一首七言律诗，描绘他这段行程的所见所闻，以及心迹的起伏和情感的涨落。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

苏 轼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我日夜兼程前往江南海边的杭州，枫叶和芦花交相点缀使秋意变得浓郁深长；淮水悠长飘忽天际或远或近，水外的青山长长久久地随行船的起伏而时高时低；已经望见寿州的白石塔了呢，小小的船儿却还未能转过草色枯黄的浅冈；波浪平复秋风已疲只是望不到他们，怕是因为老友久立之处正烟色苍茫着呢。在苏轼这首诗里，我们看不到诗人情绪的崩裂、大起大伏和大跌大落，也几乎看不到诗人心态的苍凉、衰颓和低落。我们看到的，只是诗人一种淡淡的迷惘、一种内心的期待和一种波澜渐平的松弛。这或许与诗人京外数月聚合师友相关。时间的迁移，人情的抚慰，或总能多少扯平初时的不平吧。淮水流域素来道家气质浓郁，天地之悠然，秋意之深厚，平原之辽阔，丘冈之苍劲，都会使人心态变化、眼界绵长。苏轼的这首诗，虽然未见惊人金句，但整体诗韵之沉厚醇浓，真是令人心扉震动、痴情向往的！

于是，大约在孟、仲春交会时节，我前往颍河入淮口，去看苏轼诗里写到的颍口。当然，我能看到的，也只是近千年后的颍口地区了。过淮河凤台大桥，驾车沿省道S102线西行，到姜岳村左拐，进入县道。县道水泥路虽不很宽，但修得颇好，平坦，整洁。过了双集，县道两边的房屋都是两三层甚至四层的楼房，多数较新，整齐有序。房前屋后，菜园、麦地、盛开的李子花、成片的桃花、二三层楼房玻璃窗里的大红囍字，都是井然有序的模样，还有不少开工在建的农房，也都是两三层的。虽然离县道稍远点的村庄房屋要旧些、平房要多些，但总体看去，觉得这一地区比较富裕。

愈南行，称“台”的村庄愈多起来，比如“魏台子”“李台子”等等，说明这里地势低了，许多村庄为防御洪水，需筑台而居。车到杨湖镇，杨湖镇外有交通指示牌，上面左转方向指示的地名是“沫口”。“沫口”是现今淮河最大支流颍河的入淮口。在各种指示和说明中，对这一地名的表述都有细小的差别，地图上写的是“沫河口”，杨湖镇镇东交通指示牌上写的是“沫口”，当地人口头表达的是“沫口子”，颍河大堤通往颍河入淮口的交通指示牌上写的是“老沫口子”。

过淮河饶陆大堤段起点后，河堤与河道间的距离愈拉愈宽，河滩种满冬小麦，绿茵一片，似乎宽阔无比，终至不再能见到河道。再见到河道时，已经是淮河了。请教了一位临时住在河堤上护堤房里的大娘和她的重孙女后，我才知道我走过了路了。返回到有“老沫口子”标志的河滩路口。沿村村通水泥路下到河滩，不远即进了一个村子。这就是老沫口子村。同样因为汛期上水的原因，村庄已经废弃，但通往渡口的水泥路又新又好。颍水从村外浩然入淮，水宽流厚。淮河斜对岸是寿县的正阳关。一艘大渡轮泊在岸边，我走到上面去各方拍照。淮河里的大船，都滞重地航行。三位妇女乘了一辆三轮车来过渡，等了许久，船工也不来，她们只好又坐三轮离去了，剩下我一个人。阳光照耀，淮水东流。我真该单独在这里坐下，好好想一想呢。只是时间不早了，这里只有废弃的村庄、无窗的房屋、寂寥的渡口、落寞的桃花、无声的航船、无言的天地、微风的树杪、莽原般的麦田……我不能陪着你们了，我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