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论“云间书派”(一)
□黄 惇
明代的松江,前期有沈度、沈粲等书家,活跃于宫廷,后期有董其昌影响遍及海内外,中期若张弼、陆深皆名重当时。书家影响与书家流派,相关而非相同,所谓流派者既有流又有派,流派之力量必有影响,但有影响之书家则未必构成流派。史料证明,晚明时期始有“云间书派”或言松江书派、华亭书派之说,其意与吴门书派相仿,皆言地域书法流派。然“云间书派”究竟应该定位于以董其昌为核心书家的后期为妥,还是定位于以二沈为核心的前期为妥,则需要作一番界定。笔者曾于拙著《中国书法史·元明卷》中将“云间书派”定位于董其昌时代。去岁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时,见1994年展出《“云间书派”特展图录》,后因此特展图录作者朱惠良女史相赠获观拜读,集中所录主要为元末明初活动于松江的书家,如钱塘张雨(1283-1350)、诸暨杨维桢(1296-1370)、临川饶介(?-1367)、松江陈壁(生卒不详)、梁溪倪瓒(1306-1374)、松江沈度(1357-1434)、松江沈粲(1379-1453)等,他如黄岩陶宗仪(1316-1396)、江阴王逢(1319-1388)、华亭张弼(1425-1487),以后又收入华亭朱芾、王一鹏、俞宗大的绘画。其间若以张雨卒年至张弼卒年计算,活动时间近一个半世纪,并从元末一直延伸至明代成化末年。这样的“云间书派”,不仅时间跨度甚长,且从成员看,既有元末乱世中隐于松江的浙江籍和非江苏籍书家,又有入明后深受帝王宠爱的书家;从书风看,既有反映高洁清孤的隐士文人书风,又有取媚雍容的宫廷书风,其审美取向相距甚远。故不禁使我对该特展“云间书派”的定位发生疑问,也对该“云间书派”究竟是怎样一个书派发生疑问,因此笔者以为关于明代的“云间书派”,实还有再议之必要,并求教于朱惠良女史。
一、元末松江避难书家并未形成流派
从元初始,至元末农民起义暴发前,杭州做为浙江省的治地,一直是南方文化的中心,换言之,作为南宋旧都的杭州,所形成的文化中心圈在元代前中期一直未遭破坏。苏、松地区自古文化发达,但元代以来一直是杭州文化圈的外围。元末至正十一年(1351),白莲教起义,次年7月占据杭州。后元军与红巾军在杭州城内展开血战,原以杭州为活动地的许多文人书画家,为避兵火迁入苏、松地区,杭州文化圈至此向苏、松文化圈转移。至正十六年(1356)张士诚据吴,他雅好诗文书画,且礼遇文人,故苏、松一带更成为战乱中诗人、书画家的避难地。陈基、饶介、王蒙均于此时成为张士诚的幕僚官员。然而,更多的文士在动乱中对元廷失去信心,对起兵之首领又持怀疑态度,故“依隐玩世”,隐于江湖。杨维桢、陶宗仪、吴睿等浙人,倪云林、黄公望、吴镇等画家,亦都于此时浪迹飘泊于松江、昆山、吴江等地。王世贞尝云:“吾昆山顾瑛、无锡倪元镇,俱以猗卓之姿,更挟才藻,风流豪赏,为东南之冠,而杨廉夫实主斯盟。”
杨维桢时以诗文领东南,入吴后成为苏、松地区的核心人物,从之者众。至正十九年(1359)杨维桢应松江同知顾逊之邀,入松江府学执教,徙居松江,与钱惟善、陆居仁、倪云林、顾瑛等隐士名流饮酒赋诗,相与唱酬。“笔墨横飞,铅粉狼籍,或戴华阳巾,披鹤氅,踞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坐客皆蹁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
这种生活境遇中的杨维桢,其书法不拘陈法,放纵狂怪,其笔法虽有元后期大书家康里子山的影子,但常在貌似零乱错杂的章法中,表现出跳荡、激越的气势,反映了他倔傲不羁、超尘拔俗的性格。杨氏与钱惟善、陆居仁时称三高士,钱书鲜传,陆居仁书法则萧散清逸、淡雅古朴,与杨的风格不类,但同样反映了隐士文人的心态。他如倪云林的书法是人们熟知的,冰清高洁,不染一丝尘俗,也完全脱去元代赵子昂、康里子山的影响。元末活动于松江、昆山、吴江一带的这些书家,尽管有着相同的遭遇,但并没有因书风形成流派,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元末在这一地区活动的书画家,除上述诸家外,尚有黄公望、王蒙、张雨、周砥、卢熊、吴睿、朱珪等,以昆山顾瑛玉山草堂为例就曾有大小雅集五十多次,并多有合作酬唱的书作诗卷传世。避兵火使得许多书画家在此地得以获得人生短暂的平静,不过历史上既没有称这些画家为松江派或昆山派,又没有将活动于此地的书家称为松江派或昆山派,因此将当时活动于松江地区之书家归之松江派,显然有违历史事实。
二、宋克书风与二沈台阁体之比较
朱惠良女史在《“云间书派”——特展说明》中说:明代书坛之发展大势可略为三,初期发展以松江籍书家,以及在松江地区活动之书家,如杨维桢、宋克、沈度、钱溥与张弼等为主导,此时之书坛领袖皆属“云间书派”。中期则转由苏州籍书家,如李应祯、吴宽、祝允明、文征明与王宠等,即一般习称之吴门派书家统领风骚;晚期松江籍书家再度兴起,如莫如忠、莫是龙、董其昌与陈继儒带动书坛潮流,然其风格已不同于初期之“云间书派”,是以书史另以松江派称之。在这段文字中,如果排除元末杨维桢、宋克,活动于元末的书家无法进入“云间书派”,实际上所谓明初的“云间书派”,就只剩下松江籍沈度、钱溥和张弼三人。那么,何以使朱惠良女史能将沈度与张弼连成一个流派呢?再读图录后面的《图版说明》,有宋克《录兰亭十三跋》图版说明:(宋克)晚岁常至松江盘桓,故其楷行草诸体均为云间书家仿效,为“云间书派”开山鼻祖。这就是说,所谓“云间书派”,却是由一个苏州书家开创的。宋克入明时年仅42岁,他于元末来往松江时也只有三十多岁,当然不是晚年,因为他在明代还生活了20年。关键的是,宋克如成为“云间书派”开山鼻祖,则前文所言张雨、杨维桢、倪云林、饶介等,在“云间书派”中岂不都成了宋克的门徒。其实朱女史的意图不难分析,其意即想在这个元末明初所谓的“云间书派”中找到一个核心,而这个核心就放在了宋克身上。理由是杨维桢曾十分赏识宋克,而宋克又影响陈文东,陈文东又授书于沈度,如此一来便串成了朱女史构成的“云间书派”。既然宋克在其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也就成了开山鼻祖。当然,这样的“云间书派”,显然是虚构的。
首先,我要指出的是宋克书风与杨维桢完全不同,杨氏与宋克在相识前,宋克已书学有成,至正二十年春(庚子1360年),34岁的宋克访云间好友徐彦明,盘桓甚久,大约于此时与前一年来松江的杨维桢相识。同年,杨维桢作《庚子岁赠宋仲温》诗一首,诗序云:“东吴宋仲温,工古歌词,尤工诸家书法。余有所著,必命仲温书之,且扁舟访余东海角,觞咏数日而别,为赋长歌一解。”读此足可了解二人关系,虽年龄悬殊,然非为师徒,乃忘年之交也。关于宋克书法的师承,传为明初解缙《春雨杂述》中曾有交待:子山在南台时临川危太朴、饶介之得其传授,而太朴以教宋璲仲珩、杜环叔循、詹希元孟举。孟举少亲受业子山之门,介之以教宋克仲温。这里说得很清楚,康里巎巎传饶介,而饶介再传宋克。饶介书法的风格起初与康里是十分酷似的,上海博物馆藏《饶介书焦池积雪诗》当可为证。而宋克书法之风貌起初也与饶介近似。不过,宋克是否曾师事饶介,却值得怀疑。其一是解缙的《春雨杂述》、余绍松的《书画著录解题》入列伪托,是不可靠的材料。其二,我尝读缪曰藻《寓意录》,其著录《宋仲温藏宋拓定武兰亭》,有宋克数跋。其中庚戌五月一跋云:甲辰岁春,余往云间路次小
贞,获此卷于曹云西之孙孺章氏,归而藏之。介之饶公亦得《赵子固五字损本》。闻仆有此,力求一观,殊胜其所有。久假不归,乃以白金卅五星见酬。余虽笃好,逼于交情,遂割所爱。每一思之,形于梦想。而饶删去山谷等跋,复求周太史题于后。丁未岁,吴城变故,此帖不知存亡,己酉春余复得于吴中,所谓珠还合浦,剑入延平,神物会合,讵不信然。宋克在这卷《定武兰亭》失而复得的叙述中,有“饶公”“饶”之称呼,显然不是弟子称先生之谓,又言“逼于交情,遂割所爱”,也说明宋克与饶介只是朋友关系。话说回来,同时代人,书风有相近处,自在情理中,但二人显然不是师生关系。
宋克发展出的章草与今草、狂草的混合体,有鲜明的个性,然其笔法依旧保存着康里子山的许多元素,当是时代使然。宋克悟性极高,其小楷更多地师法钟繇,因此从面貌上突破了赵孟頫,所以后世称其小楷为有明第一。不过更进一步分析,宋克草书的纵放豪逸,还体现了元末文人隐士不拘约束的山林之气,而决非雍容华贵的宫廷气息。宋克入明后,于洪武四年征为待书,出为凤翔同知,帽影鞭丝,远去陕西作了一个小官。据统计,现存宋克作品中,从洪武四年到洪武十八年间几乎没有作品传世。说明他离开苏州后,大约环境的改变制约了他此后的书法创作。晚年他回到苏州,但再也没有来往于松江之说。
现在再来看看宋克在元末明初对松江书家的影响。陈璧,字文东,号谷阳生,史载不详,他是松江人。元末明初陶宗仪着《书史会要》时,将其入列,称:“少以才学知名,真、草、篆、隶,流畅快健,富于绳墨”。没有提到他的师承。而明代顾清著《松江志》则有记载,称“宋克游松江,陈文东尝从授笔法”。此外我们还从著录中读到《陈文东书杨廉夫赠相子先写照序》,末署“门人陈文东书”,因知杨氏游松江时,陈璧曾拜在门下。当然陈氏虽为杨氏门人,但可以学文、学诗,而未必学其书。我们从现存陈璧书法看,他既有学唐人旭素的面貌,也透出宋克草书的影子。
沈度(1357-1434),小宋克30岁。洪武年间中举文学,不就,坐累被谪云南。他真正入仕途,已到永乐初年,时成祖诏简能书者入翰林,沈度因善书入选。从年龄上说,他不可能是宋克的学生。有史料称,沈度的正书是学陈璧的,现在就沈度传世小楷作品看,与宋克确有距离。但沈度亦善草书,因兄弟间不欲相争,让小他23岁的弟弟沈粲出名。他的草书极少面世,然他和沈粲的草法则均深受宋克影响。沈度以台阁体小楷闻名天下。《明史·文苑传》称:“其书以婉丽胜”。成祖对其甚宠,每以“我朝王羲之”相称,他的小楷不仅成为近一百年明宫廷书家学习的标准,就连宣宗、孝宗都临摹他的笔迹。台阁体在明代初期,是皇权直接干预书法的结果,也是明初推崇程朱理学,将书法纳入政治需要的产物。从艺术角度说,这种完全为宫廷应制需要的书法,扼杀了真正书法家的个性追求。从洪武初年詹希元、宋璲、杜环入宫成为中书舍人,逐渐形成迎合帝王口味的审美标准,到沈度出场,使台阁体在永乐时期风靡朝野,在以书取仕的诱惑下,天下善书者风从,大小中书、兄弟中书、师徒中书、祖孙三世中书,一百年间在朝中屡见不鲜。仅华亭一地,就有朱孔昜和朱奎父子、陆友仁(沈粲弟子)、张昺和张昶兄弟、夏文和夏衡父子、俞宗大和俞珙父子、丘宗、沈藻(沈度之子)、金纯、张骏等,先后因善书成为中书舍人,江南一地如吴县、吴江、昆山、常熟、太仓、无锡等中书舍人也甚多。沈度影响主要显示于台阁体一脉,至成化后,随着文学上以三杨为代表的台阁体渐离历史舞台,以二沈为代表的台阁体书法,在吴门书派崛起后,于弘治末年也烟消云散。如万历年间孙矿所言:“二沈氏弘治以前天下慕之,弘治末年,语曰: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盖是时始变颜也。余童时尚闻人说沈,今云或有不识。”
明初文字狱酷烈,宋克是幸存者,好在他远离苏州,远离京城,他的好友杨基、高启、张羽、徐贲皆死在朱元璋手下。而沈度显于成祖,成祖“并赐织铱,镂姓名于简,泥之于金”,备受皇恩。宋克的大部分书法作品,创作于出仕之前,他性格豪侠,许多作品于飘泊途中完成。而二沈之作品大部分则作于玉堂之上。人生境遇之不同,追求书法品格也不同。尽管二沈书法受到宋克之影响,但若将宋克的书法与二沈的书法收入一个流派,显然是说不通的。台北故宫《“云间书派”特展图录》中所选沈粲《书应制诗轴》(台北故宫藏)楷书与章草、小草,其形式、用笔虽来源于宋克,但这件应制永乐皇帝庚子登小山的诗轴,所透出的取媚迎合之情调和恭承恩命之谨慎,与宋克书写于“水光林影间”自谓“尘俗之气一洗尽去”的气息则相去何其远。
从二沈显于书坛到台阁体退潮,华亭书家虽多有名重当时者,但就笔者寡见,尚未见到同时期任何史料,称他们为“云间书派”者。其原因是其时既无流派之争,更没有人认为他们属于云间的地域风格。也就是说二沈显于朝,他们和追随者相当于一个宫廷书家群,若一定以流派定位,也只能称之为宫廷书派,或言台阁体一脉。
三、苏松之争与王世贞笔下名不符实的“松江派”
成化时,曾于朱元璋高压下的苏州,因南都北移,朝廷钳制渐松而经济复苏。苏州籍京官徐有贞、李应祯从北京归故里后,振兴本地区书法,此后吴宽、沈周学宋人书,打破二沈笼罩,吴门书派在文、祝时代崛起江南,此时的松江书法完全被掩。时虽苏、松比邻,但显然已有二地书家之争。最早提出“云间书派”的是后七子首领王世贞。嘉靖后期至万历初年间,王世贞在其《弇州山人书画跋》中,有如下叙述:陈文东小楷《圣主得贤名臣颂》,文东名璧,华亭人。国初以书名家。沈民则学士《出师表》,字颇大。民望大理《虞书·益稷篇》,字小如文东。余每见二沈以书取贵显,翱翔玉堂之上,文皇帝称之为我明右军。而陆文裕独推陈笔,以为出于其表。今一旦骈得之,足增墨池一段光彩。然是三书圆熟精致,有《黄庭》《庙堂》遗法,而不能洗通微院气,少以欧、柳骨扶之,则妙矣。盖所谓“云间书派”也。
王世贞(1529-1590)40岁前著成《艺苑卮言》,作为后七子的首领,其论诗、论画、论书在嘉靖后期影响甚大。在这段最初提到“云间书派”的文献中,王世贞对陈文东、二沈,显有贬意,称三人书法“不能洗通微院气”,评价为“圆熟精致”。话虽客气,骨子里是看不上的。所谓“通微院气”,是指唐代贞元年间翰林学士吴通微所书院体书法的习气,自来均为书家所不齿。请注意,他称所谓“云间书派”,仅此三人,并未及宋克。其实,王世贞作为太仓人,立场在吴门,“天下法书归吾吴”的观点就出自于他,这是何等自豪的感觉。因此,立场所至,他是舍不得将乡贤前辈宋克拱手送给云间的。所以他又说:“吾吴诗盛于昌谷(徐祯卿),而启之则季迪(高启)。书盛于希哲、徵仲,而启之则仲温(宋克)。”当然王世贞完全知道陈与二沈学之于宋克。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曾有如下评说:“宋仲温在胜国时,以书名云间,其源出章草,后二沈扬其波,云间人士比比学之,致钱原溥辈滥觞,几以仲温为恶札祖,此世人不多见宋书,从其末流论也”。
王世懋之立场当然也在吴门,言外之意,我吴出了宋克,名盖松江,“云间人士比比学之”,然好端端的宋书,被松江人钱原溥写坏了。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还曾有如下表白:“吾吴中自希哲、徵仲后,不啻家临池而人染练,法书之迹,衣被遍天下,而无敢抗衡。云间陆子渊能振法于寥响之后,缘门户颇峻,师承者少”。
(未完待续)
江苏路特数字科技有限公司 仅提供技术服务支持, 文字、图片、视频版权归属发布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