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三才士 范家多传奇

□记者 乔进礼

范仲淹这个名字，只要是稍通文史的人，估计都耳熟能详，“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广为传诵的千古名句，即出自他的名篇《岳阳楼记》。范仲淹精忠报国，治家也很严格，亲定《六十一字族归》和《义庄规矩》，并且专门作《诫诸子书》教育自家子弟。其后代整理形成了《范文正公家训百字铭》，教导儿孙后代做人要正心修身、积德行善。

因此，范仲淹的后裔，得以千百年繁衍不息。到了明代，有一支范仲淹的后裔，迁居到了松江府华亭县泗泾。泗泾范氏承继书香、名人辈出，比较著名的有范仲淹第十六世孙范惟一、范惟丕，还有范惟一的两个侄子范允谦、范允临。范惟一曾任钧州知州、济南府同知、工部郎中、浙江按察使、江西布政使、南京太仆寺卿等职，为官清正廉明，多次平反冤狱。著作有《振文堂集》《太谱诗集》等。范惟一告老还乡后，在松江修建了一处私家园林，名为“啸园”。

范允谦字牧之，是范惟一之弟范惟丕之子，也是当时知名的文士。可是，范允谦生性不羁，与青楼女子杜韦产生爱情，两人誓同生死。由于，范惟丕早亡，范惟一对其管教甚严，强烈反对二人的结合。范允谦郁愤成疾，病死于京师，杜韦跳江殉葬，两人爱情催人泪下。后经松江小说家宋茂澄写成文言小说《负情侬传》，后冯梦龙改编成白话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范允临也是明末著名的书画家，由于父兄先后去世，跟随伯父范惟一长大成人，后与长洲著名才女徐媛结为伉俪，成就了一段佳话。

泗泾范氏后裔，书香不绝、佳话频出，本文就以范惟一、范允谦、范允临三个人为主线，介绍一段曲折动人的历史往事。

范惟一：尊师重道

官运亨通

范惟一初名人杰、号洛川，其祖辈居住在洛中，因此取号以纪念。后来，改名为惟一，更号为中方。据《云间志略》《南吴旧话录》等史料记载，范惟一早年并不富裕，二十多岁时还没被补为博士弟子员，连个秀才也称不上。可是，范惟一的人品学问，在华亭一带却是广为传颂。许多大家族都愿意聘请他教育子弟，范惟一也以师道祖居，尽可能做到古人所说的“传道授业解惑”。

在松江佘山，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就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的朱恩。朱恩的飞黄腾达，使得佘山朱氏成为了松江的大家族。朱恩有个亲侄子，即是著名藏书家朱大韶。朱大韶为教育子弟，想聘请一位老师，选来选去没有合适的人，朱大韶非常苦恼，就跟外甥张磊塘商量此事。

张磊塘说：“在泗泾，有一个人名叫范人杰，虽然没有中秀才，但是学问精深、人品醇正，尤其是善于教书育人。古人说，人师难求。范人杰就是这个难求的人师。”朱大韶听闻后，欣喜异常，当即带礼物，去泗泾聘请范惟一，范惟一也答应就聘。来到朱家之后，许多下人见范惟一身穿布衣，纷纷出声耻笑，而范惟一却萧疏自得，丝毫不以为意。

过了一段时间，众人乃知范惟一是真有学问。有一次，在朱大韶引荐下，范惟一去拜谒致仕在乡的朱恩，朱恩虽然退休在家，但是曾官至高位，因此在松江一带声望极高，在职的松江知府、华亭县令等都以晚辈自居。可是，范惟一却毫不推让，俨然坐在上座，并且气度闲雅、举止自如，丝毫没有自卑之气。很多人说他不懂事，朱恩却赞叹道：范君必非久居人廊下者！”“

第二年，范惟一参加华亭县试，中了第一名，被补为博士弟子员，从此范惟一舍弃“人杰”这个名字，从此改名为惟一。其弟也改名为惟丕。因为改名的缘故，有人还笑道：“兄名一，弟名不一！”这次县试，范惟一是第一名，其学生朱大韶则是第二名。张磊塘恭贺道：“此师此徒，真是羡煞旁人！”后来，师徒两人都中了进士。

范惟一受业于张承宪，张承宪的老师即是著名的四铁御史冯恩。冯恩遇赦回华亭时，范惟一等人先后拜见，按照辈分执弟子礼甚为恭谨。每当春秋出游，都垂手相随，成为松江敬师的典范。

其后，范惟一于嘉靖十九年（1540）中举人，嘉靖二十年（1541）中进士，受到“前七子”之一、著名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王廷相的器重。由于，范惟一不想在京为官，想到地方上有一番作为，因此在王廷相的协调下，被外放到钧州做知州，从五品官衔。一般进士刚开始也就做个七品知县，范惟一可谓官运顺利。可是，钧州地界甚难治理，尤其是封地在钧州的徽王朱厚爝，简直就是土皇帝，气焰十分嚣张。

而钧州地界的豪门望族，依靠着徽王这棵大树，更是无法无天，除了欺压平民之外，还将自家的田产寄于徽王府的名下，用这种方法逃避朝廷的赋税。当然，徽王府会从中得到一些好处。因为，《大明律》有规定，诸王府不纳赋。以前的知州，畏于徽王的权势，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范惟一来到钧州后，详细查明了情况后，决定出手整治。

可是，这些豪门望族将田产寄于徽王名下，如果双方都不承认，一时间很难查清。范惟一苦思之后，想到一个主意，他向朝廷写了一封奏疏，表示：“钧州地界，奸民横生，土地登记不清，导致大量赋税逃漏。恳请朝廷下令，准许在钧州地界，重新丈量土地，再次登名造册。”历年来钧州都赋不满额，朝廷对徽王的事也有耳闻，因此准许范惟一便宜行事。

范惟一得到朝廷准许后，重新丈量土地，凡寄田产于他者，一律充公。钧州豪门望族，自然不愿将地契交给徽王，登名造册时也不愿将自家的土地写成是徽王的，怕以后纠缠不清。用这种方法，范惟一很快弄清楚了钧州土地的状况。当年，赋税即满额缴纳。三年后，政绩考核，范惟一以优等升任济南府同知。

在济南府任上，范惟一清正廉洁，屡破疑案。在青州地界，有富民诬告李氏兄弟，弑杀亲父，冤狱已成，范惟一再次审理，查得实情。将李氏兄弟释放，而诬告者抵罪，民间广为传颂。其后，范惟一官运亨通，陆续升至南京太仆寺卿。然而，就在范惟一在外为官时，泗泾老家却传来了其侄范允谦沉溺狎妓、不务学业的事，不由得心中大怒。

范允谦：爱慕名妓

成就传奇

范允谦字牧之，别号笏林。范惟一的四弟范惟丕的长子。其父早逝，成年后娶官至山东巡抚的陆树德之女为妻。他生性倜傥不羁，喜欢结交文士。《范牧之外传》《五茸志逸》《云间志略》等史料详细记载了范允谦与名妓杜韦的爱情传奇。

杜韦号采仙，父母因为贫穷的缘故，将其卖给别人，后辗转堕入吴门烟花之地，这并非杜韦的本意。然而，杜韦极其慧敏，虽然沦落风尘，却从来不自甘堕落。生性喜欢洁净，尤其喜欢施舍穷人，见贫者哀求，往往解囊慷慨相赠。酒量虽然不大，但是却独喜欢与文人佳客对饮。杜韦曾经私下里，对天祷告说：“愿得世间一多情奇男子，当委身以事之！”

后来，杜韦跟随老鸨迁居到松江府华亭县，艳名播于四方。松江有著名才子莫是龙，经常出入于烟花柳巷，见杜韦端庄秀丽，言词娴雅，诧异道：“此真莲花坐上人也！”不敢以青楼女子轻视之。

当时，已经中举人的范允谦，与方众甫、唐文献、陆以宁及上海陈子有等人结成十八子社，文名称道于松江府。有一次，范允谦受莫是龙之邀，来到青楼喝花酒，一见杜韦而钟情，杜韦也被范允谦的相貌文采打动，两个人从此双宿双栖，成为一对深情眷侣。《松江府志》《华亭县志》《云间志略》《南吴旧话录》等，有关范允谦和杜韦的史料记载，并无出现莫是龙的名字，仅仅说是一友人。本文是据清代吴履震所撰《五茸志逸》所载。

范允谦每天居住在青楼，与杜韦出双入对，家事逐渐废弃，有人好心相劝，范允谦则说：“我得杜韦，生平意愿已足，无暇顾其他矣！”当时，《云间志略》作者何三畏等人，誓以绝交苦心相劝，可是范允谦均不听。于是，租屋于榫李，以避家中的原配妻子。范允谦之父范惟丕早逝，其岳父陆树德和伯父范惟一都官至高位，两人听闻之后大怒，修书于松江知府王以修，令其严加惩处。

王以修怜惜范允谦的才华，不忍他如此堕落于烟花之所，于是下令严捕范、杜二人。范允谦委托侠士崔世达，带杜韦投泗州寒山胡羡梅家。胡羡梅乃当时之游侠，为人也豪爽，杜韦若到胡羡梅家，足以安身。可是，杜韦听闻后，对范允谦哭诉道：“吾处于安，而致君于桎梏者，我又怎能忍心呢？况且，王知府抓不到我，势必不能罢休，何必连累你呢？”于是，与范允谦主动到松江府衙投案。

王以修以为杜韦迷惑良家士子，判决将杜韦转卖商人，范允谦以身遮杜韦，请求代为受刑。两人泪尽，后莫是龙心生同情，找到山西客商卫同庵，积极替范、杜二人策划，卫同庵年八十有余，对范、杜二人很是同情，同意出手援助。两人计谋为：先由卫同庵出资将杜韦买下，带到一妥善之地，然后范允谦以进京赶考为名，离开松江府，在半路找到杜韦，两人一同入京，从此如笼鸟上天空、金鱼入大海矣。

后来，计策果然成功，范允谦心中虽然高兴，但是被其伯父范惟一、知府王以修、好友何三畏等人屡次凌逼，身体已经有痼疾。有粗鄙之人张心湖，曾花重金追慕杜韦，后见杜韦倾心范允谦，于是心生妒忌，追至途中大呼曰：“会试举人，安得窃罪妇而逃？”两人错愕无计，范允谦激愤之下，吐血数升，后检囊中五百金给了张心湖，这才得以脱身。

从此，两人长途狼狈，到京城不久，范允谦即病入膏肓而卒。杜韦哭之甚哀，说道：“吾必相从夜台，令后世知君有随死之妾，庶可藉以相报。”后来，范允谦之弟范允临到京城，与杜韦扶范允谦的灵柩归乡。中途到广陵一带，范氏家人准备舟船渡江，杜韦扶棺痛哭，准备速死以与范允谦相见。

这一夜，杜韦命女童取香汤沐浴，次日由大江抵老鹳嘴，见波涛汹涌，曰：“此灵君窟宅也，睹范君丰神正其时矣！”于是，手握范允谦所留之物，一跃而入水。范允临令人赶紧打捞而不得，杜韦香消玉殒。范允临无奈，只得杀牲祭奠，并将其生平爱玩器物，抛入江水之中，然后祭拜而还。后来，陈继儒在《范牧之外传》中感叹道：“天下有情人，尽解相思死！”

据《五茸志逸》记载，张心湖回到松江府，没过多久即病殁，传言为范允谦灵魂到其家索命而死。后来，松江才子、小说家宋懋澄以此事为原型，创作了文言小说《负情侬传》，将杜韦写作杜十娘，将范允谦写作浙东李生。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又根据《负情侬传》，创作出白话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称杜十娘原名为媺，杜媺即杜韦之谐音，从此这个故事流传开来，但离原型故事，已越发远了！

范允临：携手才女

伉俪情深

范允临字至之，号长倩，是明末名噪一时的书画家，传世作品也有很多，泗泾城隍庙门额“太和行宫”四个楷书，即出自其手。明清易代之后，范允临的书画名声，逐渐被董其昌所掩。其兄范允谦病逝京城，范允临当时不过十五岁左右，杜韦跳水殉情，范允临也曾亲眼见证。由于父兄的先后死亡，尚未成年的范允临，只好跟着伯父范惟一。范惟一将其培养成人，后来在范惟一的主

持下，范允临与吴门才女徐媛结为伉俪。

据史料记载，范允临生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第二年其父范惟丕即中进士，因此全家人都认为范允临的降生，给全家带来了好运。范允临的家就在泗泾道院弄（今文化弄）底城隍庙后，宅内有一座园林，园内聚土为丘，在丘上构筑了一座凉亭，丘西有“墨池”一泓，池中植有荷花，为范允临少年洗砚处，沿池叠有假山，多种植树木花草。

池旁建有书斋两间，为范允临早年读书处，两旁有范允临手书的楹联：“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成为流传后世的奇思妙对。后人将范允临居住过的范宅，称作古范园，直到二十世纪50年代初，院内原有的池河、假山亭子、房屋等由于建泗泾小学而被拆除，仅存范允临当年手植的一株古柏树。由此可知范允临的童年生活。

可惜的是，其父范惟丕死后，其兄范允谦又客死他乡，其家开始衰落。此时，范允临读书更加勤奋，其最大的愿望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重振范家的声望。正是这一时期，范允临积累了深厚的学养与扎实的功底，无论古文、八股、诗词、书画，都十分精通，正是范允临的多才多艺，促使徐媛努力学习才艺，最终成为了一代才女。

徐媛学习诗词，与范允临唱酬，后编集为《络纬吟》，钱谦益作序赞曰：“夫人诗烨若朝采，皎若夜光，芬芳则楚畹幽兰，骀荡则灵和弱柳，落花依草，点缀有情，春蚕吐丝，绵连不断，薄雕缋而银汉疏星，绝粉饰而远山秋水。”但是，一代才女徐媛，在幼时却因为身体较弱，并不曾耗精力学诗。其诗作，都是三十六岁以后创作的。

徐媛的父亲名叫徐时泰，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大富翁，被誉为苏州四大名园之一的留园，仅是他家的东园，徐家之富可想而知。徐媛的母亲张夫人也能写诗，据史料记载张夫人也有一本诗集，叫做《绣余集》，后来徐媛也写了一本诗词集，取名《续绣余集》，即是取自其母亲《绣余集》的延续。

万历二十三年（1595），两个人结婚二十年之后，范允临中进士，为二甲第七名，三十六岁的徐媛，开始系统研读诗书。范允临则在《络纬吟小引》中，详细叙述了徐媛学诗的过程：范允谦中进士后，游宦在外，徐媛闲居寂寥，无所事事，开始取唐人的诗集吟诵，有时照葫芦画瓢，也能作诗。开始，徐媛并不自信，将所写的诗歌，都藏起来秘不示人。

有一次，范允临回来，发现徐媛所作放满了一个箩筐，便对她说：“其中已不乏可观之处，但是虽有佳句，却少有佳篇，你何不博览群书，穷追诗源呢？这样你才会更上一层楼！”得到了丈夫的鼓励，徐媛“从此泛滥诗书，上采汉魏六朝，下及唐之初盛，已而直溯根源，遂逮楚之骚赋”。

徐媛读骚赋，颇受感动，曾幡然说道：“诗在是乎？”然而，徐媛读不了几行，就感觉头昏脑涨，拿着书躺在床上，读一会儿，睡一会儿，想一会儿，有时有所感悟，有时又茫茫不知所以，总之是“于书不能记忆，亦不求甚解，而多所悟入，如禅宗不以渐以顿也。”徐媛作诗讲究顿悟，所以其诗中多有妙句。

万历三十一年（1603），范允临升任云南按察佥事，徐媛一同赴任。西南边陲地区的自然风光、民族风情，以及后来跟随范允临平乱的军旅生涯，使得徐媛眼界大开，创作了不少反映边塞战争的诗篇，突破了传统闺秀诗歌的狭小范围。如徐媛创作的《塞下曲》，其一：日日惊沙素草斑，秋空霜雁洞庭还。几多瀚海滩头骨，泪尽红闺镜里颜。

万历三十六年（1608），范允临受到同僚的猜忌，意懒心灰、辞职还乡，在天平山修造了一处园林，隐居起来安享田园生活。夫妻两人伉俪情深，弹琴赋诗，白头偕老，传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