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窝窝头
西 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于大都市的人,青少年时期普遍接受了“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教育,主要途径有几条:看“收租院”、读“三条石血泪史”,观“白毛女”,听码头工人说家史,还有就是吃“忆苦思甜饭”。
城里人要想吃到拷贝不走样的“苦饭”,不太容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大家一起去啃“窝窝头”。
那时,“窝窝头”是粗粝食物的代表,自然也是旧社会的象征。
梁实秋先生不大同意文学是有阶级性的,为此还跟鲁迅先生干好几仗。但是,对于“窝窝头”的“阶级属性”,他的态度倒十分鲜明——“总而言之,窝头是穷苦的象征”(见《窝头》,下同)。
这是毫无疑问的。
《清末民国讽喻联集》里有一副对联:“别家过年二上八下;我家贺岁九外一中。”其中的数字,都是指手指头。“二上八下”,是包饺子;“九外一中”,则是捏窝头。吃饺子还是吃窝头?贫富之分,尽在不言中。
对于那些相比农村里的人已经算是“锦衣玉食”的城里人来说,“窝窝头”跟高庄馒头肯定不在一个档次,即使是采用已经磨得很细的玉米粉、黄豆粉和小米面。可是,城里头缺少那些制作“窝窝头”的基本材料。于是,主其事者便往“富强粉”里掺些砻糠凑合,捏成一团,以令人咽不下喉咙为上限。
其实,这是对“窝窝头”的“不尊重”。
这里的“不尊重”,不光指食材,还指形状。
梁实秋先生谈到“窝窝头”制法时说:“面和好,抓起一团,跷起右手,大拇指伸进面团,然后用其余的九个手指围绕着那个大拇指搓搓捏捏,使成为一个中空的塔,所以窝头又名黄金塔。因为捏制时是一个大拇指在内,九个手指在外,所以又称‘里一外九’。”
这个描述是极好的。可不是嘛,如果没有做成“中空的塔”的模样,怎么能叫“窝窝头”呢?小姑娘两腮各有一个凹陷的窝,我们管它叫酒窝;倘若没有这样的“窝”,看上去隐约只是有点不平,那是疤!
当然,梁先生说的是从前,比如是在他生前的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早,一点没错。
那么,“窝窝头”在“从前”,就一定是穷人的“专属食品”吗?
知堂老人《窝窝头的历史》一文,引李光庭(清乾隆六十年举人,后任内阁中书、湖北黄州知府)所著《乡言解颐》卷五中载有刘宽夫《日下七事诗》,说到了“爱窝窝”,在其边上有个小注曰:“窝窝以糯米粉为之,状如元宵粉荔,中有糖馅,蒸熟外糁自粉,上作一凹,故名窝窝。田间所食,则用杂粮面为之,大或至斤许,其下一窝如旧而复之。茶馆所制甚小,曰爱窝窝,相传明世中富有嗜之者,因名御爱窝窝,今但曰爱而已。”这里的“窝窝头”,哪像只是穷人吃的!更不用说要绕开慈禧太后喜爱的“窝窝头”了。
知堂老人在写于1956年的《南北的点心》中又说:“……此外则有大块粗制的窝窝头,与‘仿膳’的一碟十个的小窝窝头,也正是一样的变化。北京市上有一种爱窝窝,以江米煮饭捣烂(即是糍粑)为皮,
中裹糖馅,如元宵大小。”可见“大块粗制”与“一碟十个”,江米(籼糯米)与玉米粉是同时存在着的。对于消费它们的人群,我们无从泾渭分明地划分贫富。
梁先生关于“穷人吃窝窝”的判断,放到现在,更是捉襟见肘:饭馆餐厅里卖“窝窝头”的、吃“窝窝头”的,显然并不见得都是愁眉苦脸的穷人哩。
如今,餐馆里售卖的“窝窝头”,不是如北京“仿膳”里的袖珍窝窝头——甜咪咪,黄渣渣,小巧玲珑,就是状如鸟食罐的“窝窝头”——“窝”里面酿入各种菜肴,干菜蒸肉丁、辣椒丁炒肉糜、八宝辣酱、炒鳝糊、蟹粉、火方……
有趣的是,梁实秋先生认定可以“窝窝头”划定身份,故不无担心:“北方每到严冬,就有好心的人士发起窝窝头会,是赈济穷人的慈善组织。仁者用心,有足多者。但是嗟来之食,人所难堪。如果窝窝头会,能够改个名称,别在穷人面前提起窝头,岂不更妙?”
呵呵,梁先生以译《莎士比亚全集》而闻名遐迩,他老先生岂不知莎翁有出戏文叫什么来着?对,《无事烦恼》(Much Ado About No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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