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根”文化对海派文化影响初探（上）

□尹军

通俗地说，松江文化是本土历史根脉文化+士族大家名人文化；海派文化是本土文化+外来文化。可见，中华传统文化是松江文化与海派文化的共同根基。现就本土“根”文化如何影响海派文化的问题谈些粗浅认识。

一、从历史沿革上看，上海城是松郡怀抱中的骄子

自古以来，松江和上海地名中皆蕴涵一个“水”字。松江，千古流长；上海，上善若水。绵柔悠长的水文化特质，涵养了“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从而使一脉相承的本土文化，在历史长河中与时俱进，海纳百川，熔铸中西，谱写了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传承之歌。因此，上海大学海派文化研究中心，将海派文化的萌芽期定格在1843年上海开埠以前。

上海简称沪，别称申。溯源而论，春秋战国末期，楚相春申君黄歇带着东浙的楚文化自愿封到吴地，今上海地区属春申君封地。上海别称申，则取自春申君的“申”字而成。不过，这已是明代的事了，乃后世追怀纪念春申君所为。

进一步追溯历史，上海之由来清晰可见。古称华亭的松江，唐天宝十年（751）始建华亭县，为上海地区第一个完整独立的县治。元至元十四年（1277），华亭升府，次年改称松江府，辖华亭1县。此时，两宋时期盛极一时的青龙港已经衰落，而位于华亭县东北境的上海港紫气东来，日趋红火。当时，上海设有市舶司，4年后又设总管海运粮赋的都漕运万户府，当地不仅有为数众多的国内客商云集于此，而且有来自日本、朝鲜、南洋、阿拉伯等地的商人风云而至。元时的上海已是南北中外、士农工商杂处的巨镇，成为我国内外贸易的重要港口。作为具有时代特征的海派文化兼容并蓄精神，正是从这时起进入了萌芽时期。不同国度的文化，开始交融于本土文化当中；而携带着中华文化传统基因的国内移民，在严酷的竞争生存环境迫使下白手起家、放手一搏，开拓创业，使传统文化的开拓进取精神更具时代风范。与此同时，由于商贸兴起，松江人与外国人或本国商贾的商贸经营活动日趋频繁。商贸活动需要遵循平等互利规则。于是，在契约合作关系中孵化出诚实可信、平等互利、相互包容的商业文化基因。

至元二十七年（1290），松江知府仆散翰文根据庶政日趋纷繁已非华亭一县所能担当的情况，提出了分建上海县的奏议。至元二十八年（1291），朝廷正式批准划出华亭东北境5乡之地，建立上海县。人们话说上海历史700多年，大凡是以此作为起算基数的。至清代道光二十三年（1843），上海开埠，上海县域被划分为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乡村4个部分。随着近代化的城市发展进程，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上海迅速崛起。1927年撤销上海县建上海特别市；次年，上海市和上海县分治城乡；1930年，上海特别市改称上海市。至此，依托传统文化底蕴一路走来并适应时风变化的上海，逐步形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文化面貌。

从上海政区沿革中看到以下史实：上海县由华亭县分析而出，上海城由上海县脱胎而来；古代上海是松江府的一个县，当代松江是上海市的一个区。回放1912年前的历史镜头：时至清末，松江府辖7县1厅，今上海地区除宝山、嘉定、崇明外，均属松江府管辖。松江府跨越元明清三朝，府衙驻地松江老城的历史长达630多年。可见，松江是古代上海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以，言说上海城是松郡怀抱中的骄子，既有充分的史实根据，也洋溢着舐犊情深的母爱情怀。如果说母亲对孩子一生成长影响深远，那么，古来归属不定，时而属吴、时而属越、兼容并蓄而自成一体的松江文化，对海派文化的直接影响不言而喻。

若从史脉承传角度具体推论上海地区的文化演进历程，呈现出以下延续脉息：吴越文化催生出华亭地域文化续为松江府文化，直接在精气神方面为海派文化灌注了博大厚重的文化底气，使海派文化健康孕育，灵动萌发，至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又得“八面来风”，在吸纳本国移民文化的同时又消化了主要来自欧美的西方外来文化，从而在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兼容并蓄的上海茁壮成长，终成海派文化个性特点：海纳百川，善于扬弃，追求卓越，勇于创新。

二、从文化形式上看，松江文化遗风浸润海派文化

1、松江建筑文化既有江南传统建筑风韵又见中西合璧洋洋大观。

松江地方建筑由品官第宅、一般民宅、乡村农舍三部分组成。在松江建筑中，可以找到海派建筑的历史基因。殷永达先生著述《松江老宅概观》，以为松江人善于吸收各地先进建筑技术特点，形成了本土建筑文化特色。在松江地区，创造出以砖代木、防火性能强于悬山的硬山与风火山墙形式，既有流行于江浙平出的形式，又见与福建民居接近的观音兜式样，而柔美起翘的松江马头墙最具本土特色。此外，按礼制应为王府品级的庑殿顶建筑式样出现在松江城乡地区，这在全国绝无仅有。说明松江敢于突破礼制束缚，勇于开拓创新。镕铸中西的建筑文化现象在松江宗教文化建筑中更为典型。由此可见，松江虽无上海开埠后凸显于外滩的万国博览建筑群，却在传统与创新的发展中，孵化和滋育出了一种追求卓越、与古为新的文化包容和进取精神，大量以传统文化为本色的松江古宅和一批具有中西合璧风采的宗教建筑以及花园式洋房便是历史见证。

2、上海母语松江方言，历经近现代时风洗礼，乡土气息依旧浓厚。

追溯历史可以看到，在吴淞江淤浅之前，松江话是上海地区最为通用的地方方言。直至新中国成立后上海首次推广普通话，专家们仍以松江人学讲普通话作为范例推广。事实上，上海方言原本就是松江方言在黄浦江两岸的一个分支。元代，华亭县分析出上海县后，黄浦江中段两岸由于新兴贸易港口的诞生，成为巷陌纵横的人口聚居中心。从这时起，一种有别于松江方言的上海方言脱颖而出，即上海港诞生了上海话。

在上海开港至上海开埠的500多年间，上海话的语言面貌与松江府华亭地区方言基本相似，其演变过程是渐进的、缓慢的。1843年11月17日，上海对外开埠，80%以上的居民来自外地或外国，上海很快成为一座移民客居城市。开埠第二年即有44艘外轮抵达上海港，第三年增至87艘，十几年后，增至437艘。20世纪20年代，租界内外国侨民人数为3.7万，华人达110万人。外国在沪人数最多时达15万之众，伴随而来的外来词汇和新语新词大量出现。五方杂处的上海，从此上演了一场移民方言与本土方言相互撞击交汇的大戏。取杂交优势而成的上海话中，虽然“我伲”渐变为“阿拉”，“伲松江人”的知晓率被“阿拉上海人”取而代之。但是，再变也是“娘家人”。例如，松江方言“呒苦勿来钿”。这个“钿”是“甜”字的谐音，意为不吃苦哪来甜？或为吃得苦中苦，方有甜上甜。上海城里人听了这句松江方言后，还会知晓其另一层含义，即“钿”指“铜钿”。松江人和上海人都明白这是“钱”的意思，即不吃苦卖力，哪会来钱呀！这句话反映了一种朴素的劳动价值观，具有积极向上的精神内涵。话说开去，即便是在当下，一个不识字的松江农村阿婆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样去逛上海城，几乎是没有语言障碍的。因为，松江话是上海话之源。专家对松江话与上海话进行了比较分析，认为松江话的声调平上去入各分阴阳，而且同一古调类，今阴阳调形相似，一律阴高于阳。虽然上海话现是原入调合而为五，但在声母韵母方面，差异甚小。所以，拥有本土语言文化优势的松江阿婆，虽然不识字，同样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城乡间的人际交流与沟通。

3、松江表演艺术源远流长，为百花争妍的海派舞台文化增光添彩。

上海海派舞台文化最具本土地方特色的剧种是沪剧，亦称“申曲”。另外还有京剧、昆剧、越剧、淮剧等国剧和地方戏，并有外来的话剧和芭蕾舞等。在这一领域，松江人的努力探索和创造可圈可点。例如，明代冯梦龙白话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问世后，被改编成话剧、越剧、淮剧以及电影、影视剧等多种表现形式广泛传播。据考，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源自明代松江宋氏文化家族宋懋澄所著《负情侬传》。冯梦龙除改了个通俗易懂的篇名和翻成白话外，几乎原封不动地收编进了他编辑的古今小说《警世通言》中。又如，清代松江至少出了3位赫赫有名的戏曲作家：一位是黄之隽，雍正年间以翰林院编修参与重修《明史》，晚年充任《江南通志》总裁。其名著有杂剧《四才子》，包括《郁轮袍》、《梦扬州》、《饮中仙》、《蓝桥驿》4个剧本，为清代著名戏曲作家。另一位是黄图珌，雍正年间曾任杭州府同知，善词曲，工诗文，著有《看山阁全集》，收诗、词、文、赋、杂记和散曲共64卷。以传奇《雷峰塔》最为著名，是我国现存以白娘子故事为题材的最早的戏曲传奇。虽然，我国四大民间传说《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牛郎织女》传世较早，但在黄图珌的剧本中，白蛇不再是害人的蛇妖，而是一个温柔善良、忠于爱情的妇女形象，对以后《白蛇传》中的主要人物塑造产生重要影响。还有一位是官至刑部尚书的清初著名书法家、戏曲作家张照，主持编纂宫廷大戏，规模宏大，各有240出，供宫廷搬演。戏曲研究家蒋星煜评价张照的连本戏创作是“中国连续剧创始者，无可争议”；并说：“事实上《劝善金科》和《升平宝筏》对昆剧、京剧以及各种地方戏的影响远比人们所想象的大得多。”

松江是上海沪剧的主要发源地。沪剧前身为“花鼓戏”。清代乾隆年间，苏南、浙东一些艺人用松江方言及山歌小调流动演唱戏文，被称之为“花鼓戏”。为区别于苏滩、锡滩、宁波滩簧，由花鼓戏演变而来的本地滩簧，称为本滩。松江府华亭县叶榭陆家埭人陆小妹，被称之为开本滩先河的第一位沪上知名女艺人，享有“西帮”台柱之誉。“西帮”唱腔与松江山润水软相呼应，以相对温软柔美有别于浦东各地演唱的“东乡调”，故称之为“西乡调”，驰名上海西部地区。1914年，本滩易名为“申曲”，1941年改称“沪剧”。今沪剧唱腔中仍然保留有“西乡调”的传统调式。松江人对沪剧情有独钟。20世纪30年代，松江演出申曲的场所有13处之多。当时的沪剧团体称“社”，松江“中山社”与常在松江演出的“新新社”、“花月社”并称“三大班”。1955年，松江县建立沪剧团。据1956年至1992年《松江县戏剧创作主要作品表》显示，在这30多年间，松江在华东地区和省市以上的获奖创作剧目多达76个。时至2011年，中共松江区委宣传部主办了东方讲坛“沪剧·松江文化寻根系列讲座”，上海沪剧院院长茅善玉等人前来讲述松江沪剧情缘；其中，上海戏剧学院教授陆军是松江新浜人。余秋雨先生曾对戏剧创作收获颇丰的陆军给予很高的评价。

此外，松江人韩华卿是清乾隆年间昆曲大家叶怀庭的隔代传人。松江府娄县人俞粟庐是韩华卿最出色的弟子，学到戏曲300余出，被尊为“江南曲圣”。历史上一度成为“昆曲之乡”的松江，对上海昆剧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近代戏曲家吴瞿安教授推俞粟庐为“能传叶派正宗唱法者，唯君一人而已。”1921年，俞粟庐75岁时，上海百代公司，为其灌录唱片13面。1953年，其子俞振飞据家学辑成《粟庐曲谱》（2册）行世。祖籍松江，生于苏州的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在其父教育下深得松江文化滋养。俞氏父子为中国近现代昆剧发展繁荣作出了巨大贡献。

4、松江在书画艺术方面人才辈出，为海上画派的形成提供了艺术养分和承传根基。

松江书画渊源深厚。就书法而论，三国皇象章草名刻《急就章》与西晋陆机《平复帖》双珠并耀。在以后的千余年中，松江“三文敏”即赵孟頫、董其昌、张照，是中国书坛上闪烁的耀眼明珠。除上述领军人物外，松江书坛，群星璀璨。据不完全统计，明代松江书法家人数达80人之多。至清代，又胜出“二沈”、“四王”，即沈荃、沈宗敬；王顼龄、王九龄、王鸿绪兄弟以及王琐龄之子王图炳。近代和当代书坛，松江同样不乏其人，涌现出了一大批善书之秀。

在绘画方面，《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载有宋代松江籍书画家4人。据初步统计，元代松江籍以书画著称者32人（含客寓5人）。明清两朝入载《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的书画家多达532人，形成了以赵左为首的“苏松画派”，以沈士充为首的“云间画派”，以顾正谊及其子侄辈形成的“华亭画派”。以上三个山水画派，统称“松江画派”。曹云岐先生著松江“书画篇”称：“从一方一地画家的人数论，松江为清代上海乃至全国之最。”

清末，绘就《红楼梦图咏》50幅的松江人改琦，对后世影响极大，海上画派大家费丹旭、钱慧安等人均宗法承习。另有松江人胡公寿，是早期海派画家中的领袖人物。《寒松阁谈艺琐录》赞其与任伯年并称为沪上“最为杰出”之画家，享“任胡合璧”之誉。时至当代，又一位海派画家的杰出领袖人物出生于松江。他就是松江为其特辟艺术馆、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胡邦国为之题写馆名的程十发先生。1993年，上海市政府领发第二届上海市文化艺术“杰出贡献奖”，共有4人得此殊荣，其中3位是松江人，即文学家施蛰存、音乐家桑桐、书画家程十发。

5、松江人对上海报业发展影响深远，史有“无松不成报”之说。

近现代上海发达的报业，是海派文化先声夺人，形成重大社会影响力的文化传媒载体。在上海报界，一批才华出众的松江人成为沪上报业的中流砥柱。以《申报》为例，它是旧中国历史最长、影响最大、读者最多的一份报纸。1912年，松江史量才接办《申报》后，自任总理。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奋斗，史量才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报界企业家。《申报》编辑队伍中，荟萃了不少松江才子，如家住松江城西门内的陈景韩，受史量才之聘任《申报》总主笔；家住松江城阔街的张蕴和任副总主笔。张蕴和之弟张叔通，任《申报》编辑长达数十年。还有，松江雷补同族弟雷瑨，曾任《申报》编辑，主笔多年。另有家住松江城西门外祭江亭的姚鵷雏，曾历任《申报》及《江东》、《春声》等报刊编辑。

6、松江饮食风俗文化，影响上海饮食趋向清淡，回归自然。

上海饮食文化荟萃了川、奥、京、鲁、江浙、淮扬等地的特色菜系，各国风味的西餐厅和咖啡厅散发着欧美情调。但是，传自松江府域的饮食文化风俗奠定了上海饮食文化的基调。馆堂楼肆中的传统名点，依然是中外游客来上海一饱口福或带回馈赠亲友的礼物；而色清味雅的茶文化和以国酒为主体的酒文化，也仍然是大众消费的首选。宴请亲朋好友进西餐厅或在中餐宴席上用洋酒的现象并不多。诚然，肯德基、麦当劳、星巴克以及快餐形式，也是一部分上海人的选择。但就总体而言，上海人的基本饮食习惯仍以中餐为主，偶尔开开洋荤，实为一种生活情调。

上海人最常用的是本帮菜。本帮菜中以鱼虾、蔬菜、羹汤等广受欢迎。有人以为，上海本帮菜，源自松江菜。因为，从属江南吴越体系的松江民间饮食，既不像苏锡地区偏爱甜酸，也不像宁绍地区偏爱咸脆。从区域概念而言，上海本帮菜虽与松江菜有区别，但接近和类似的地方更多。松江民俗学者欧粤先生认为，松江传统菜肴较少采用糟制食品，少用浓油赤酱。松江人的家常食谱，讲究精细清淡，荤素搭配，原汁原汤，不重调料，不喜肥膘大肉，不喜辛辣。河鲜、海鲜和应时蔬菜为家庭常用。松江传统酒席上的本帮菜，吸收了南京、扬州、苏州、无锡等地菜系的烹调方法，擅长炖、蒸、焖、烧、炒，重视原汁原汤，风味清鲜，讲究浓而不腻，淡而不薄，骨酥松而不失其形。总之，松江人喜欢甜软适度，咸脆适中，总体趋向清淡的饮食风味。这些，也是当代多数上海人的饮食喜好。据悉，上海举办世博会期间，松江不仅是农副产品供应基地之一，而且连大熊猫吃的食品竹子，也选自松江佘山。现在，松江“农家乐”餐饮成红火景象，品尝松江菜，是大批上海市民到松江游览观光的目的之一。一种回归自然的饮食文化之风，正由上海城外溢：向往原生态，心仪绿色无公害食品，返璞归真，成为上海饮食文化中的一道风景。　　　　　　　　　　

（下期待续）

（作者系松江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