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在青石板上打了个盹
童恩兵
出凤庆县城南行三十里,山势渐缓。澜沧江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匹揉皱的青缎子。车过犀牛渡,忽见古木参天处,飞檐斗拱若隐若现——鲁史到了。
镇子依山势铺陈,青石板路蜿蜒如带。两边老宅多是明清格局,雕花窗棂积着岁月的包浆。檐角铜铃被山风拂过,发出细碎的清响。有老人坐在门槛上择菜,竹篮里堆着新采的青豆,见我张望,便指了指斜对角:“那是骆家大院,从前马帮歇脚的地方。”
顺着他的手势望去,院门上方“俊德昌”三字斑驳可辨。推门而入,天井里晒着几匾春茶,茶香混着木料的陈香。主人家端来粗陶碗,碗底沉着几片滇红。“当年我家老太爷跟着马帮走西藏,这茶砖能换两头牦牛嘞。”老人的话里带着三分自豪,七分怅惘。
转过街角,忽闻潺潺水声。循声寻去,竟是条暗渠从墙根下流过,水清冽见底。有妇人蹲在石埠头洗衣,棒槌起落间,荡起圈圈涟漪。“这水引自黑惠江,从前马店的马夫都在这儿饮牲口。”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现在年轻人嫌麻烦,都用自来水了。”
行至四方街,两棵古槐遮天蔽日。树下摆着茶摊,竹椅上歪着本旧书《滇游日记》。摊主是位戴眼镜的中年汉子,见我翻书,便搭讪道:徐霞客当年就站在对面那个石台上,说这地方半为山村半为市。顺着他的指点望去,戏台的飞檐在暮色中剪影般突兀,檐角铁马叮咚作响,仿佛穿越了四百年风雨。
次日清晨,我沿着茶马古道遗迹往南走。青石板上的马蹄印深浅不一,最深的凹处积着露水。路边的指路碑字迹漫漶,勉强辨得澜沧江三字。转过山坳,忽见江面开阔如镜,对岸的雾中山影重重叠叠。江风挟着茶香扑面而来,恍惚间似有马帮铃声从云端传来。
折返时路过一处老宅,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已褪成灰白色。主人龚姓,自言是明末进士龚彝的后人。堂屋里供着先祖画像,画中人峨冠博带,目光如炬。“祖上在蜢濮灵岩凿石读书,后来跟着永历帝殉国。”龚先生泡着古树茶,茶汤在粗陶碗里泛着琥珀光,“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这老宅就剩我和老伴守着。”
暮色四合时,街边的油灯次第亮起。豆腐坊飘出焦香,老板娘正将新鲜豆腐切块码进竹筛。“要尝尝臭豆腐么?”她热情招呼,“用澜沧江水泡的,别处吃不到这味儿。”油锅里嗞嗞作响,金黄的豆腐块在热油里翻滚,撒上辣椒面和折耳根,香得人牙根发痒。
夜深人静,我躺在客栈的雕花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楼下传来老掌柜的咳嗽声,接着是翻书页的窸窣声。月光从木格窗漏进来,在地上织成菱形的光斑。恍惚间,马帮的铜铃声、茶商的算盘声、挑夫的号子声,都化作这山风里的呢喃,在古镇的血脉里静静流淌。
晨起离镇时,见青石巷口立着块新碑:茶马古道鲁史段——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阳光照在碑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回头望,整个镇子笼罩在薄雾中,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画。那些被马蹄踏过的青石板,被岁月浸润的老房子,还有在晨光里晾晒的茶叶,都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遗忘与重生的故事。
鲁史的魅力,在于它将七百年的沧桑沉淀成了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当现代化的浪潮席卷大地,这里依然保持着“半为山村半为市”的姿态。马帮的铃声远去了,但青石板上的蹄印还在;茶商的足迹消失了,但老宅里的茶香犹存。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在讲述着光阴的故事,提醒着我们: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岁月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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