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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

2025年0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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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版:文艺副刊
2025年04月30日

三 月

胡竹峰

 

三月三,据说夜里走路能看见鬼火。多少年,我从来不敢在这天走夜路,所以并没有见过鬼火。村民用铁砂炒玉米,意为玉米爆花,炸瞎鬼家,邪祟不敢冒犯。乡谚还说:“三月三,喜鹊飞过三道山。”大人严禁孩子打鸟、捣鸟窝。

天气终于暖和了,脱去冬装,穿上春衫。几只母鸡体温升高,羽毛蓬松,坐窝抱蛋。女人准备好箩筐,铺上稻草或者麦秆,码八九个鸡蛋,将抱窝的母鸡抱进去。那物不思饮食,时时守在鸡蛋上面。如此半个多月,鸡蛋开始破壳,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崽摇摇晃晃出笼了。

地头有人嫁接果木,山间有人在锯松木,一男一女,来来回回,木屑四飞,不闻人语。一片白茫茫,一片雾茫茫,只有鸟叫声和人走路的足音。起先,一两声鸟鸣,鸣声响嘎嘎,尖而且脆,跟着是一群鸟的声音,经久不息。几只白鹭站立河畔,如临水照花,挑石头的男子路过,惊动了它们,慌忙振翅飞向远方,羽翼轻盈仿佛薄薄的雪片在空中飘摇。

桃花开始出苞,潭水清亮,映照一株桃红。忍不住想亲近那水,手一触,凉意沁人。河极清,不弯腰就能看见水底一颗颗浑圆的石头,水草疏淡,一尾尾小鱼游戏其间。河岸翠绿的草丛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顺风送来阵阵暗香。

茅香出来了,一两寸长,在横排背阴地方长着,人上前掐下来。安静小半年的舂臼开始热闹,茅香在石臼下捣成泥,拌糯米粉做粑,肉丁粉条或者笋丝为馅。得闲,山里人家几乎都做几笼,馅不同,粑相似。蒸熟后的茅香粑颜色深青,咬开后,又糍又软又糯,是春色也是膏腴。此中老饕,三五天蒸几笼,经月不绝。吃粑时,孩子用筷子穿心而过,或立或坐,随意而食。

香椿发芽,采些归家,焯水后切成短丁,拌香油,食来养胃怡神。

茶叶开始兴发,不管阴天雨天晴天,地里总有采茶的女人,有人运指如飞,有人谈谈笑笑。鸟也跟着凑趣,站茶叶窠中,在人手两尺之外,赶也赶不走,或许寂寞太久,它们也想亲近一下人气。

溪水涨满谷涧,山中春色已然七八,渐熟渐老如院中樱桃。屋檐下,门阶苔痕斑斑,一左一右两本春兰开得正好,秀逸花箭全然舒展,姿貌雍容明澈,清芬隐隐散发庭院中,一丝一缕拂人鼻息。得闲与幽兰为侣朋,乡居岁月偶尔亦安恬祯祥如斯也。

浒村多兰花,阴排山上暗香弥漫,有香兰、蕙兰、芝兰……村落人家,偶有闲情,去山上挖两三兰草种在家里。过完正月,地气回暖,就有芝兰出芽吐苞。芝兰,独独一茎,花只一朵,香气却飘得远,穿过树林,越过山头,游离到鼻息间,勾着人心。

居村闲逛,总能看到人家屋檐下用破旧的坛坛罐罐栽着兰花。绿叶细长翠绿,极为壮观。贫屋简陋,泥墙青砖黑瓦,一盆花草每日迎风含笑。原来农家也有闲情,闲情到清静闲情到风雅,可以看到冗长的尘世如此意兴横飞,如花蕊,灿灿有色,幽幽生姿。

门前池塘开始有蜻蜓立足,浒村人称为塘雀儿,常常停在枯枝上或者浮萍间,任水泛起涟漪,它仿佛呆住了一般,动也不动。孩子们忍不住伸手欲捉,脚步虽轻,或许呼吸重了,不过一指尖距离时,蜻蜓忽地飞走了,惹得那顽童恨恨不已。

勤劳人家开始浸泡稻种,温度不高不低,夜里偶尔还起来掌灯看芽。不几日,稻谷一颗颗涨开了,生出乳白的芽头。

村口桃花开得倦了,点点在枝头泛白。有顽童上前双手抱住桃干,使劲摇着,飞花纷纷扬扬像暴风雪。放牧的人回来了,赤脚牵牛走过屋后坡路,绕过瓦房,站在池塘边。牛饱饱喝足水,抖抖身子,甩甩尾巴。

山色渐晚,大山慢慢隐进暗夜,一天又结束了。有人家唤儿吃饭,儿子贪玩游戏,耳不闻事,那声音渐渐大了,带着些许怒气,滚出院墙。有人家油锅飞滚,刺啦一下,传来锅铲炒菜的声音。有人刚进家,取出钥匙,一拧一推,木门在墩石臼里执拗转半圈,吱扭一声靠向墙壁。掌灯了,灯光一片昏黄,人影投射土墙上。大儿和小儿,捉影而乐,小儿按住大儿的头影,大儿一闪身,影子就挪开了。

春意渐深,村落山野各色鲜花盛开,小路常见挑夫折枝野花放在扁担一头,蕴含三分春色,又吉庆又和煦。日子贫苦,生于马槽牛栏,槽里栏里也有绿叶鲜花。

柳梢风味最好,丝丝绦绦长长短短,与茅草间杂一起。桃花谢了,焕然一树新绿。映山红丰姿美艳躲躲闪闪,小孩一捧捧折来当作玩物。草木向荣,人面欣欣。小女子穿上春衫,布袖飘摇如风行水上,韶华胜极,像一枝枝桃花。不独人物鲜活如此,屋前弯弯绕绕几条田埂,游蛇一般灵动。水口关上,田里浅浅一洼水,站在高处俯瞰,清凌凌泛光,如镜子映得云白,映得山绿,映得树翠。田边有山,不甚高大,青葱莫名,从山冈绿到岭脚。布谷鸟开始叫了,一只一只在田野咕咕相和,从清晨至傍晚。微风徐徐,正是放风筝时节,终日有纸鸢在天上飞着,高高低低。喝醉酒一般,飘飘然,醺醺然。

遍地庄稼映着四野青山,到处碧绿,风也仿佛有翠色。乡农造屋早已不用土窑砖瓦,省却许多柴火,不几年,养得山林茂盛繁密。乡下常见大树,一人抱不过来,厚朴有喜气。乡俗说“山上多柴,家道生财”,这就是太平盛世了。

乡野无邪,花草无邪,童年心性无邪。诗中说“路上行人欲断魂”,我并不喜欢,觉得阴郁低沉。年幼不知酒滋味,“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两句,我读来也无动于衷。后来稍微大一些,见到更多清明诗词,后主词感慨,“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未免丧气。倒是觉得白居易说得好,“好风胧月清明夜,碧砌红轩刺史家”。程颢也作过清明诗,“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比他《易传》《经说》《遗书》之类著作容易亲近。

清明节第一紧要事是上坟,大户大姓多有公祭,少则几十人,多则成百。众人举旗奏乐,在祠堂致礼一番,吹吹打打到族内几座远祖坟前祭祀,然后吃顿饭。无非鸡鸭鱼肉,加上自家园里的蔬菜。路过一处处坟地,想着地下那个人也曾有过百十年鲜活,也曾面容清秀,也曾身强力壮,只见他呱呱坠地,只见他洞房花烛,只见他儿孙满堂,只见他两手空空,只见他坟头长草……百十年后,我将如此,只有头顶日月星辰,只有左右山川河流常在。一时生出感慨,忍不住作了首诗:

平生心力半消磨,旧雨林泉鬼渐多。四面青山多俚语,流云深处唱茶歌。清明时节雨纷纷,总有大片连阴雨,蒙蒙细丝十天半月不止。天气应了诗句,年年如此。墙角苔痕又高了几寸,人在雨中,望着烟笼远树,景致更妙。雨飘在庭院,飘在池塘,飘在田垄,飘在坡地,飘在人的头面,细碎冰凉。早上起床,天空阴凉,人在山路上走着,突然下起雨来。淡淡雨丝淹没了万物,人静静站着,雨水、天地皆与人连成一体。雨沙沙落下,须臾,山间一切润朗起来。

雨似乎更偏爱夜晚,睡意蒙眬依稀听见青瓦有雨声,沉闷或清脆,仿佛催眠曲,越发地好睡。听雨是有意思的,沉闷的声音是雨落在地面的,清脆的声音是雨落在树叶上的,温暾的声音是雨敲打窗户或者芭蕉的。

雨天蕴意,是唐诗意宋词意。站在屋檐下,潇潇雨线里,采茶人戴着斗笠,像春山一粒黑点,慢慢移动。往年春雨下在诗里下在词里下在曲里下在小说里,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长安的早晨,一场春雨沾湿了轻尘,客舍旁柳树的枝叶翠嫩一新。越中兰溪,水清如镜,两岸秀色尽映水底。连下三天雨,半夜有鲤鱼涌上溪头浅滩。凉月如眉,挂在水湾柳梢上。凤凰山刚下过雨,天空初晴,水风清,晚霞透明,一朵芙蓉盈盈开过。

春天多是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织一张网。瓦楞上腾起青烟,瓦勾水珠串成帘子,隔开堂屋天井。蓑衣挂在檐下滴着水,滴答,滴答,砸在石阶上,溅起黄豆大的水花,仿佛时光漏了个洞。伞总是撑放在堂屋,雨水流下,流成半圆。老妪坐在门槛上,就着天光,缝缝补补,妇人轻轻拍打小儿,仿佛替雨声唱和。

春雨沙沙复沙沙,染得纱窗外好一幅水彩。开窗,碧汪汪一泓清水,干涸小半年的池塘终于蓄深了水。有孩子打水漂,瓦片跃起落下又跃起,一跳一跳进了塘心,散开一圈一圈的水波。

走出家门,雨丝倏忽贴过来,无声无息,但觉脸颊一湿,润润的。放眼四望,只见白茫茫一片。雨落池塘,打出细微的涟漪,水面密密麻麻都是琐碎的波纹,一波未平又一波,无数的波纹来不及漾开来就被另一个波纹盖过了。树枝挂满雨滴,好像遍开水晶花蕊。雨滴将落未落,还是落了,不多时,雨滴又满了,再次猝然坠地。

雨落得久了,落得大了,山水自高巅而下,像条玉带穿行着,淌过狭仄的寨沟,潆洄而走,水就放荡起来,在平敞的田畈间欢唱着愉快的乐曲。河水满了一些,乱流山沟,水中圆石无数,大若菜盆,小似鹅卵,更小些的像弹丸,一颗颗润洁可喜。日积月累,大石块被冲洗得一平如镜。两岸青山逶迤,浅浅河床中奔流的山水,既不匆忙,也不懈怠,安分祥和地汩汩流过。大树小树长出新枝,茅草一人高,漫山遍野无羁的绿。

地气旺盛,天清目明。晴日得气,有田园气山林气。天地日月人世安定清明,春阳流水与畈上新绿有远意,水声经久不息,引得人向上向善向远。春天凝在花红叶绿里,溪涧池塘一天比一天鲜活丰沛,积蓄自然之力。野草越长越高,蒲公英绒球随风乱飘,荠菜老得开了花。

春欣佳景,牛都是喜悦的,忙完了田地的事,再不用整天出蛮力,站在草棚下,偶尔卧在地上,两只眼睛眯着,含有三分笑意。天气不冷不热,蝇虫不多,牛尾巴很少摆动,拖拉身后。野地郁郁生发,不必嚼棚里的干稻禾,每日早晨被拉去饱食大把鲜草,鼓腹昂首阔步从村前禾垛旁走过,潇洒陶然似仙家之物。午后,有牧童牵它上山,山林茅草遮身,那牲畜如入宝地,又一次肚皮浑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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