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惠：少点恩，多点惠

马尚龙

每天，要是听不到有人在说感恩，是不可能的；每天听到一百遍感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最庄严的婚礼上听得到感恩，最鸡毛蒜皮的举手之劳也听得到感恩。

人人说感恩，这不是很好吗？

只是，中国人以前是不讲感恩的。大概是有了感恩节的概念，才有了感恩的言语，尤其是1999年歌曲《感恩的心》流行之后，“感恩”这个词也长盛不衰。

在不讲感恩的年代里，中国人讲的是报恩。感恩和报恩是有区别的，暂时先按下不表。

即使是感恩，也应该是件极其严肃的事情。感恩是来自感恩节（ThanksgivingDay），感谢上苍给予的概念，被感恩的恩，神圣庄严。养育之恩，救命之恩，或者还可以加上知遇之恩，这才是恩的意义。除此之外，“恩”这顶皇冠，是不可轻易戴上的，一旦随随便便戴上，恩也就落到了地摊货的份上。

人世间确有说不尽应该感谢的人和应该感谢的事情，但是感谢足矣，配不上感恩的。学生毕业学徒满师，摆一桌“谢师宴”很恰如其分，若是感恩宴反而是对师道的不恭。若是助人为乐、好人好事都要用感恩来回报，那是对感恩的亵玩，以至真正的恩、当得起恩的恩，在恩的泛滥中贬值。

看《感恩的心》歌词，写得挺好：“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好就好在将感恩和感谢做了区隔。

京剧有一出程派名剧《锁麟囊》，也是将感恩和感谢唱得明明白白。贫寒女子赵守贞出阁之日，在春秋亭受到素不相识、也同日出嫁的富家女薛湘灵以锁麟囊相赠接济。从此，赵守贞就将锁麟囊高挂在自家楼台。锁麟囊是她家里的吉祥之星，也是她的感恩之物。她并不指望有朝一日会再见锁麟囊的主人，没想到有一天薛湘灵落魄逃难到了她家里。她对薛湘灵感谢，她对薛湘灵要报恩，但是，是感谢，是报恩，而非感恩。

感恩是说出来的，报恩是做出来的。报恩才是中国人对待恩人恩情最传统的打开方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把人家对我的好记在心里。“恩”是心字底，是要在心里记着一辈子的事，而不是一抹口红，可以涂得很夸张，却从未往心里去过。

当然也有把自己对人家的好挂在嘴上。曾经见识过有人教训人家：我对你是有恩的。听得汗毛都竖起来的。凡恩人自居的人，一定不是善人，虽然也真帮助过人家，但是距离恩的高度，差太远了。

恩是太高大的事情，惠才是人人可以努力做到点的。“惠”的字义演变很有意思，最初是专心地用纺锤线做纺织的活，后来有了仁爱的意思。《尚书·皋陶谟》中“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就是仁爱的意思。

恩像太阳光芒海洋深，像久逢甘霖及时雨，惠远远不及，只是溪水潺潺，只是一枚微弱的灯，却也是润物细无声的小雨。力所能及的帮助，富有感情因缘的接济……也恰恰是如此，惠往往是沁人心脾的。铭心的是恩，是一生的负担；焐心的是惠，一声“感谢”，甚至浅浅一笑，已是对“惠”的回报了。

施惠者并不需要倾家荡产，不需要以命相助，但是很有可能对于受惠者，就是救了她的命，转了她的运。战国时期孟尝君食客三千，孟尝君也只是施惠，不会被食客吃穷的。三千食客必有混混，也必有出人头地。孟尝君留下的不是感恩，是千古的美谈。

薛湘灵送出锁麟囊时，只不过是她万贯嫁妆中的一贯，送出去的是惠，但是对于受惠者赵守贞来说，锁麟囊是天大的恩，是贵人之恩。她记住了恩，她感恩。要不是薛湘灵遭大水逃难而来，赵守贞就没有报恩的机会。当她向薛湘灵报恩时，她也只是在施惠，但是对于薛湘灵来说，命运翻转，赵守贞对她有救命之恩了。

恩与惠，本当都是褒义之事，但是如果恩惠加了小，小恩小惠，就不是善人善举了。有些人很擅长小恩小惠开路的，也有些人，一见小恩小惠会失去定力的。失去定力的人，至少是无知，没开过眼界，不知道什么叫做恩，什么叫做惠；还天天把感恩挂在嘴上，还两只手比画着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