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多偶遇，瞬间即永恒

甫跃辉

昨晚在导航上看下一站去哪儿。打算去关岭县城，80公里，有点儿近。想往前再多走十来公里，看到一小镇，永宁。就去这儿了。晚上和文武兄等朋友吃饭，进的包厢就是永宁厅。说起来，永宁是个古镇哎。这是进入贵州以来遇到的第三个古镇了，而且都是很偶然地遇到。第一次是镇远古城，我只想着要去镇远县城，却不知那儿是一古镇。第二次是去福泉而不得，到上塘镇后，坐大巴车去的旧州。

晚上三四个人喝了两瓶茅台，早上醒来时，发现头晚写了几百字的日记没了，得从头来过。昨晚写了什么还记得，但重新再写，完全两样了。写完出门，多是大路。街上不时见到聚在一起做买卖的人们，瞟见路对面有人在卖菌子，好像有鸡枞，还有牛肝菌。昨天出贵阳时，在红枫湖边也见到有人背着一筐菌子，好多小鸡枞。还有批发包白菜的人，批发茄子的人，紫色的茄子很大，一捆一捆地被人们从这辆车搬到那辆车上。路边有个疯女人，一边摇摇摆摆走路一边扯线圈一边自言自语。

忽然发现，一座山上有几个大字，“中国远征军出发地”。是在这儿啊，贵州安顺幺铺镇。最近几年看了一些远征军的资料，到了安顺却没想起来，远征军就是从这儿开始走向抗日战场的。从这儿出发的入缅的200师在缅甸打了很多大仗，师长戴安澜将军最终死在了野人山上的一个小村庄里。很多贵州籍的士兵回到国内后，死在了怒江反攻的大战之中，有人说，极其惨烈的松山战役，是贵州人和九州人的战争。驻守松山的日军56师团的113联队，很多原本是日本九州的矿工。而强攻松山的第八军，从军长何绍周到各级官兵很多都是贵州人。

进入320国道，遇到长上坡就慢慢地上去，反正今天时间宽裕，全程又只有90公里。上坡走多了，遇到平路时，感觉蹬脚踏完全不用花力气。遇到下坡，更不用说了。上坡多，下坡也多，往往是长下坡加急转弯，不得不一再捏刹车。

过了小镇，迎面一大大的拱券，“中国最美的地方”黄果树欢迎你。想起来黄果树瀑布就在附近了，几天前查过，离着要走的大路还有50公里，没法特意去了，只能以后再说。

过了这拱券，一路长下坡，右侧是山，左侧大片低洼处，有村镇，有河流，往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峦，视野极其开阔。不由得停车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再上车，全神贯注看路，不时捏刹车，很快来到街上。到处出现“黄果树”三字。去是没法去了，还是看了一下导航。怎么？相距竟然只有7分钟。

还是决定去看看。骑了一段徐霞客路，就到景区大门口了。人真多啊，真可谓摩肩接踵。问了警察，把车停到一处小店门口，交了30块钱看护费。去买票，门票车票电梯票拢共180块。怎么还有电梯票？这是可以选择的，可以徒步去看瀑布，也可以坐电梯到瀑布边。为了节约时间，还是坐电梯吧。看来珠穆朗玛峰安装电梯不是梦啊，等哪天装了，我也去爬一个。在乌泱乌泱的人群中刷脸进了大门，坐上大巴车，开了挺长一段路，下车，见到一塑像，是徐霞客。

徐霞客真是挺牛的。一生游历，多次遇盗，遇虎，绝粮，“途穷不忧，行误不悔，瞑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不避风雨，不惮虎狼”。晚年西游前，给朋友写信说，“弘祖将决策西游，从牂牁夜郎以及石门铁桥之外。其地皆豺嚎鼯啸，魑魅纵横之区，往返难以时计，死生不能自保。尝恨上无以穷天文之杳渺，下无以研性命之深微，中无以砥世俗之纷沓，惟此高深之间，可以目摭而足析。”进黄果树瀑布景区前，骑行的就是徐霞客路，景区内有徐霞客塑像。对黄果树瀑布，他写道：“捣珠崩玉，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势甚雄伟；所谓‘珠帘钩不卷，匹练挂遥峰’，俱不足以拟其壮也，高峻数倍者有之，而从无此阔而大者。”

离开徐霞客，走了几步，就到电梯口了。坐电梯下去，从电梯边上的空隙，已经能看到一条滚滚大河了。都知道黄果树瀑布，却少有人知道这瀑布在什么河上面。这条河叫白水河，确实算不得多么有名的大河。都知道黄果树瀑布，也少有人知道，这黄果树究竟是什么树，小时候以为这黄果树就是老家的黄果儿树，其实黄果树也叫黄葛树，是一种大叶榕。

出电梯不远，即是黄果树瀑布了。

知道瀑布无非就是无数的水前仆后继把自己砸落在低处。置身其境，仍会深受震撼。水声轰响，水雾飞溅。几近耳不能听，目不能视。那么多水，在平缓的流程里，忽然来了这么一次惊心动魄的放手一搏，舍生忘死，置之死地而后生，虽九死其犹未悔。水还是水，又是不一样的水。

很多人穿着一次性雨衣或打着伞。有个小男孩，抱在父亲怀里，奶奶举着伞要挡在他头上，他又推又搡，声嘶力竭喊，不要不要不要，奶奶说要淋湿的，小男孩挥舞着手踢蹬着脚，仍在喊，我不要不要不要。奶

奶收了伞，他立马安静下来，迎接着犹如大雨般的瀑布水雾。

到了近前，想用手机拍下一张瀑布的照片或一段视频是很难的，镜头上全是水。

排队去水帘洞。之前从未听说黄果树瀑布有什么水帘洞。难不成瀑布后还有山洞？排队往上走，人挤人，有半小时甚至完全不动。有点儿想放弃了。也不断见到放弃了往后走的人。再来得什么时候呢？反正今晚是没法骑去永宁了，不如再等等。幸好等了。

进入水帘洞，就如进入一头巨兽的心脏，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异常清晰，久了，觉得自己也是那搏动的一部分。

水从天而降，隔着飞速迸溅的水帘，看得到散发着淡淡光晕的太阳悬于头顶。

出水帘洞。乘电梯，坐大巴，在乌泱乌泱的人群里离开景区。按导航拐来拐去，经徐霞客路等，回到既定的行程上。晚上在行者上查一天的行程记录，这儿有个二级坡，是这次骑行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二级坡，之前都是四级坡三里坡。怎么完全没感觉呢？一个二级坡，就那么轻松地过去了。

路边有卖土瓜的，带着叶和花。小时候很喜欢吃这个。停车，问了价格，10块钱3斤。买了3斤，剥皮吃了一个。淡淡的甜。剩下的绑在车后座。一路多下坡，从红色的坝陵河大桥下穿过，边上的指示牌写着，5公里长下坡。左边山体，右边是坝陵河峡谷。河在峡谷最深处，河边许多房子。一路风驰电掣。不时捏刹车，时速都到45公里。生命壮阔，此时更有感触。

遇到几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三个光着上身，刚举起手机，他们就知道在拍他们了。都朝我嬉笑着，手舞足蹈。我说，吃土瓜吗？都送你们了。犹豫了一下，他们凑过来。解了方便袋，将一袋土瓜递过去。其中一个光身子的，抱了立马往屋里跑。我说，别藏起来啊，拿出来分给大家啊。一会儿，小男孩抱着那袋土瓜出来了，问够不够分，说不够。一人分两个不够，一人一个又多两个。两个男孩便要把各自多的那个还我。有个小男孩说，你以后还想跟我们玩儿，就到这儿来啊。

继续下坡，来到谷底，过坝陵河。看到一棵大树，树干上好多大果子。过去了又回来。这就是那黄果树啊，刚在景区门口，还买了两袋黄果干。其实不大搞得清这黄果干是什么干，想着会不会被骗了，尝了一点儿，倒是挺好吃。

往前不远，见到路边等着的田兴家兄和李天斌兄了。一家青椒鱼火锅店，紧挨着坝陵河。李天斌兄说起以前读过我写的散文，他女儿也在上海，在华东师范大学读大三，说起有关岭有五百公务员、老师等是云南人。田兴家兄说起他在学校里教数学，说起他和李世成的“双重观察”。世成到的晚，他正准备明天和新婚妻子到大理度蜜月，说起和他妻子是“斗图”认识的，说起还没改过来女朋友的称谓，说起要备孕了，但我们还是喝了几罐冰啤酒。

天完全黑下来了。窗外的坝陵河水声隆隆，虫鸣细密，月亮正好。这样的时刻，仿佛正分享着“永恒”的一部分。哪怕就在当时，就已经知道它转瞬即逝。

将自行车塞进后备箱，三人送我到永宁镇上的宾馆才折返。好几家宾馆都住满了，住了一家没电梯的。头一次，自行车没放进屋里。洗衣服，晾衣服，屋里没水，拿了五个塑料杯子去走到尽头接水，不小心把自己关在门外，光着上身去二楼拿备用房卡，做完这些杂事，现在堆满杂物的阳台上，看见整个小镇都黑沉沉的了，唯有一轮快圆满的月亮挂在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