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

我知道了

2021年04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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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版:文艺副刊
2021年04月01日

清明祭

叶良骏

几十年里,不断地有朋友走。每次送别,都使我痛感岁月无情,人生短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忧伤渐渐平和,心中只留下亲切的回忆。唯有永康,至今仍使我心痛。

永康是我的学长,按母校的传统,我叫他陈大哥。1957年,响应党的号召,品学兼优的他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去上海郊区插队当农民,成为新中国第一代下乡的知识青年。一天我遇见永康,见他赤着脚,裤脚卷得高高地站在菜田里,便自以为是地问他:“中国有5亿农民,还需要高中生去农村?”他却笑着答非所问:“这是我们发明的浇水机。这就是高中生与农民的区别。”这种浇水装置,好多年里在当地菜田随处可见,它改变了挑桶浇水的繁重劳动。也许已无人记得这是永康他们的发明。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英雄,永康的下乡正是那个时代的需要。从某种意义上讲,永康是那个时代的英雄——尽管无人认定,但正如浇水机一样,它永远留在了土地和人们的心中!

上世纪60年代初,永康的前妻赴港继承遗产,他携儿留在内地。分开多年,不管前妻怎么哭求,永康总说,这是我的故乡,故土难离。婚姻破裂,他怀有苦涩的回忆,却至今无悔。他后来再婚,妻贤惠,视他儿子为己出,他重获幸福。

永康热心,总是自告奋勇帮别人。那年我因调动受阻,不上不下,10个月无处领工资,生活陷入困境。永康来看我,每次都要唱那首《红水手之歌》:“不要哭泣,也不要流泪,要迎着风浪去战斗!”他总说:“不要急,总会有结果的。”他为我到处写信,还曾到某部门办公室,语言激烈地为我争辩,差点被人当作坏蛋抓起来。他后来忽然去了如皋,来信说,厂里派他去办化工厂。他每月寄钱来,说他在那儿另有一份工资。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工资,只有一点出差津贴。为了省钱他天天吃青菜,3个月没吃一次荤。乡下常断电,无处洗澡,没有文娱生活,没有报纸,有的是像苍蝇那么大的蚊子,他却硬是不回来,为的是可以给我一点资助。

在几位老领导的关心下,我终于调入陶行知纪念馆,怀着感恩我拼命工作。为打开宣传的局面,常自己乘公交,义务去各处讲课。1988年夏天,我约好了去高桥中学,那天清晨永康来电话问:“今天高温,有38摄氏度,你还去不去?”当我汗流浃背乘了两小时公交车,赶到陆家嘴码头时,忽然看见了永康。他光着脑袋满脸通红,汗水湿透了前胸和后背。原来他骑了一辆“老坦克”从吴淞赶来。没等我说话,他用手一挟将我“拎”上后车座,一面“恶狠狠”地说:“不要命,脑子出了毛病!”一面使劲踩自行车,汗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把我送到了学校。

那几年,我先生在外地主持工程,经常几个月不回家。从小照顾我的窠娘去世了,不会做家务的我,常常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怎么烧,家里搞得一团糟。永康有时给我带来烧好的菜,有时拖我去外面吃饭。有一次,他说吴淞有活的海蟹卖,要让大姐(他的妻)做给我吃。我没空去,听过也就算数。不料周日一大早,他来敲我

门,手帕里包着两只蟹。一进门他就大叫:“快拿脸盆,还活着呢。”果然,蟹脚还在动。我从来没洗过蟹,更不会烧,还怪他搅了我睡懒觉。他只好硬手硬脚地自己动手,一面唠叨:“你老吃泡饭,存心与自己过不去!你不要命,我们还稀罕你这个小学妹呢!”

永康知道我经过20年的空白,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回到文学这个心爱的领域去。但那几年,我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迟迟未能提起笔。他给万里之外的老同学鸿连续写信,逼他帮我。鸿被缠不过,回国后果真通过《中国建设》来找我,要我为西文版《中国建设》写人物专访,连稿纸、圆珠笔、采访本都送了来。他还限定了交稿日期,说不按时完成会有国际影响。我信以为真,只好挤时间按要求去采访祝庆英、戴聪、方予等西文翻译家。一篇篇纪实文被译成西班牙文登在宋庆龄创办的杂志上,我中断的文学梦不仅续上了,而且起点很高。后来我才知道,这都是永康一手策划的。

我的两本研究陶行知的著作出版后,因种种原因,我发誓再不写作。永康一次次地“胁迫”我:“你敢说不写,我第一个不答应!”在书的首发式上,他的贺礼是几句话:“你别想停下来!你还得给我写!写小说,写散文,写陶行知!你若敢不写,将来一定后悔莫及!”

1993年年初,永康因中风住院,我坐摩托车赶到吴淞医院去。一路上我吓得直哆嗦,不知他病成了什么样子。他的血压高至240,看上去却无异常,我怪他吓唬我。似乎有什么预感,他一遍遍地说要留件东西给我。我说笑:“要送礼物?就送最好的。”他却认真了:“一言为定。今年等你过生日,去淮海路找。”我一向习惯了他的呵护,以为这病没什么关系,坐一会就急着要走。他一反往常爽朗的样子,拉住我不让走。我又坐了一会儿,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后来,他送我到医院门口,泪光闪闪地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他这种婆婆妈妈的样子,很不以为然,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知,这就是永诀!这以后,永康还活了6个月,他来看过我几次,但由于我都忙于外出讲课,竟一次也未碰到。他约我吃顿饭,我总说等空了再去。1993年6月26日,传来了他因脑溢血去世的噩耗,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再见他,已是生死相隔的永恒。他紧闭双眼却大张口唇,一层玻璃罩住了他。这无言的结局应料想得到,我却无法接受。想起永康的率直、纯真,对我的(岂止是对我一人)一片心意,我止不住号啕大哭!

其实他未说的、想说的话我都猜得到;他未做的、想做的事,我也都知道。人生有许多早就明白却从未细想的事,因为总以为来日方长,所以从未深究。现在隔了一条冥河,就只剩下了心痛。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窗外风雨飘摇。想去祭一祭永康,却不知他今在何处?其实,如果生前是尽责的、无愧的,人都可以安坦地走向坟墓,灵魂也就不会有惭愧或悔恨的齿痕。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这么多年,我可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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